建朝以来,忽必烈觉得今年的这个冬天似乎最冷,每日的御前会议,枢密院的各部尚书,总是参本请示各省各道的政事如何处理,不是户部报山西雪灾太大,需要从其他省份调集赈灾棉絮,就是吏部称大都破了连环盗窃案,请旨奖赏,他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明明夜里睡得不晚,第二日就是没法早起,更不用说像以往那样在朝阳的晨曦中批阅奏章。

    还好有太子真金。

    忽必烈不上早朝,不开御前会议,所有的军国大事,都由真金领导的枢密院决定,一时间,真金势力大增,迅速在朝堂中笼络了一批大臣。

    刘秉忠和窦默此时提议:要趁机削弱阿合马的势力,进而扳道芒哥剌。

    “皇弟何事至于此?”真金不接两位老臣的提议。

    窦默一阵见血:“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此时不动芒哥剌,更待何时?”

    真金反驳道:“皇弟纯朴善良,绝不会做出苟且之事!”

    刘秉忠也急:“太子怎么就不明白呢?阿合马和芒哥剌在大都已经经营多年,早就沆瀣一气,同穿一条裤子!”

    真金不信,又道:“阿合马心术不正,我早已知晓,可皇弟一直在父皇身边,性格豪爽大方,何来不端?!”

    窦默急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机不可失啊!”

    真金依然不为所动,窦默和刘秉忠急得直跳脚。

    十一月十五,礼部佥事观星称异动恐有变数,请示提前防范。

    所有人都脊背发凉。

    真金一手提拔的户部代理尚书杨全在没有提前知会的情况下,在忽必烈参加的御前会议上,参本指控阿合马贪污东征军军饷。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阿合马!你……”忽必烈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他拿起龙案上的酒鼎用力砸向阿合马,阿合马的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可阿合马并没有擦额头上的血,而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启禀皇上,老臣冤枉,冤枉啊!”他的头嗑得地面咚咚作响,抬起来是,乌黑了一大块,混合着额头流下的血,红红黑黑,惨不忍睹。

    忽必烈看看杨全,目光中有些怀疑:他只是个汉臣?他又看着阿合马的脸,看到他撒了一地的血,动了恻隐之心:“赶紧把你的血擦擦!杨全所述,是否真实,由太子彻查,不得有误!”

    阿合马战战兢兢接过下人送来的布巾,心却沉了下去,命太子彻查?!谁都知道他和太子的关系,如此一来,不就是让他不得善终么?

    朝堂之上,历来都是君王和众臣之间互相制衡,互相利用,就连有血脉关系的皇子都不例外。彼时阿合马是打理国库的功臣,此时太子真金是得宠之人。皇帝要打击阿合马的党羽,就要培植太子的势力,由太子来打破朝堂中维持了许久的平衡,如今,代理户部尚书杨全的一个参阿合马的奏本,恰好给了忽必烈完美的理由,忽必烈怎么会不好好利用呢?

    可细细想来,未必是好事。

    东宫里,太子和安童在书房里讨论得失。

    安童摇头,不满道:“杨全定是受了刘太傅和窦太傅的蛊惑,才在朝中掀此巨浪!”

    真金若有所思,道:“若杨全所述属实,奏本也是迟早之事。”

    安童眼里担忧,指责道:“与其说杨全为了摒除贪腐风气,不如说他贪功表现,一上位就借机邀功。”

    真金不语,他对杨全是了解的,多年在户部工作,对财政之事,经验丰富,只因是汉臣,又不善阿谀奉承,不得重用,在阿合马的手下总郁郁不得志,此次提拔,完全是看中了杨全的才能,至于此人的为人,并没有更多考究。

    安童又道:“太子在短时间内能够掀起如此强大的势头,恐怕不是好事。”

    真金不解,问:“此话何意?”

    “阿合马在大都十年,一朝不慎,就跌得如此惨重,说起来我们也有推波助澜之嫌。”

    “难道就放任其贪腐?”

    “蚌埠相争,渔翁得利。敢问太子想过皇上没有?”

    真金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头打断安童的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安童不敢在多嘴,赶紧低头行礼,只是那担忧的眼神,一直留在了真金的心里。

    此时,阿合马和儿子忽辛在丞相府,心惊肉跳。

    “父亲,我们要想想办法!”刚从大明殿回到丞相府,忽辛就着急地进到阿合马的书房,皱着眉头大声说。

    在位二十年,阿合马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棘手的局面:月初先是太子以侵占土地为由弹劾他;现在又跑出个代理尚书杨全,指控他贪污,加上东征一事,近段与太子的斗争中,他已经连输三局,更可怕的是,他有了更不妙的想法——皇上对他有所忌惮?

    如果没有,明知太子与自己处处不和,还命令太子彻查?

    他不禁心中一抖,似乎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父亲,怎么办?”忽辛见阿合马眉头紧锁一语不发,深感不安,再问。

    阿合马看这窗外淅淅沥沥地小雪,长长叹了一口气,强装镇定“别慌!我们还有杀手锏。”

    忽辛迟疑,“什么意思?”

    他一字一句地说,“二皇子。”

    “二皇子?”忽辛不解。

    “跟我来,去端本宫!”他起身,忽辛毫无犹豫地跟在身后。他知道,

    天色不过下午时分,冷风寒凉,天空灰暗,气氛阴沉。阿合马弓着背一直朝前走,他已过知天命之年,却仍然在朝堂上你争我斗,日日不宁,心中不由得泛起苦涩,可他看了一眼忽辛,心又变得坚硬了起来。

    行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终于来到了宫城南边的端本宫,二人在门前整理了服装,恭恭敬敬了让下人传了话,等待觐见二皇子。

    “尚书阿合马请。”下人一边通传一边弯腰行礼,只是不知怎么的,竟没有报忽辛的名头,忽辛不高兴,正欲向看门的下人发作,却被阿合马一把拉进了二皇子的院子里,示意他不要多事,忽辛一脸的不悦,斜眼望见了院子在比射箭的芒哥剌和王资谦。

    “参见二皇子。”未等任何人说话,阿合马首先向芒哥剌行礼。忽辛也有模有样地弯下腰来,向芒哥剌行礼。

    两人连个眼神都没有给王资谦。

    芒哥剌看了身后的王资谦一眼,心里轻蔑的笑了一下,刚才他与王资谦在院子里的比射箭,估计阿合马两人看到了,蒙古人尚武,像王资谦这样的拉不动大弓的男人,是不可能得到尊重的。

    王资谦深知自己的地位,心有不甘却未发作一丝一毫。

    芒哥剌客气地回答:“尚书免礼,这大过年的,什么风儿您老给吹来了?”

    阿合马虽然心急,但礼仪却不疏忽,他凑到芒哥剌耳边:“殿下,老臣有事相商,可否……”说着,四下看了看。

    芒哥剌心里猜到了一二,转身把大弓交给下人,并示意王资谦退下,彬彬有礼道:“尚书,书房请。”

    刚迈进书房门,阿合马噗通就跪下,芒哥剌、忽辛都吓了一跳。

    阿合马带着哭腔说:“二皇子,救救老臣啊!”

    芒哥剌心里清楚,至诚的外表和虔敬的话语下,通常都掩盖着魔鬼一样的内心,可是他还是弯腰扶起阿合马,“尚书有什么事起来说话。”

    “太子心狠,势必要杀老臣而后快啊!”阿合马站起来拂袖,蹭了蹭他早已磨得发白的靴子,又伸手抹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脸,眼神飘忽。

    芒哥剌清楚阿合马的伎俩,脸上却没有表现,只是问:“尚书可是为贪污东征军军饷一事而来?”

    阿合马又起身要跪下,嘴里念叨:“老臣冤枉啊!给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芒哥剌皱起眉头,“此事又于太子何干?”

    阿合马一脸委屈,“太子与我本就政见不同,杨全是太子一手提拔,才上任短短数日,除非太子授意,而不能提弹劾之事。”

    “这么说,太子是早有准备?”芒哥剌幸灾乐祸的反问。

    “那是自然,从太子回大都开始……”阿合马不假思索,张口就要碎碎念太子如何如何,却被芒哥剌冷冷地打断了:“我为何要帮你?”

    “这……”阿合马神情异常严肃,眼中的深水,像是要湮灭面前的一切,“若二皇子助老臣,老臣必助二皇子争储!”

    “大胆!此等大逆之事,你怎可口出狂言!”芒哥剌黑了脸,轻蔑地撇了阿合马一眼。

    阿合马直面芒哥剌,丝毫没有动摇。

    在座的都知道,在真金没有回大都以前,宫城宿卫军、各路出征将领,都是由芒哥剌和阿合马推荐安排,他们个主领武将,一个主领钱帛,两人一唱一和,大元的朝堂,俨然是是池中之物。可真金一回来,带着汉人儒臣等一干人等,先是为东征解围,又借机更换了四部尚书,势不可挡,许多大臣都见风使舵,开始向他们靠拢。

    “老臣无能,近日确有失误,还望二皇子启用旧部,救老臣与水火!”僵持了一阵,阿合马弯下腰,恭恭敬敬地恳求芒哥剌。

    芒哥剌依旧冷淡,“如果我不愿意呢?”

    “我想,对察必皇后一事,如果不是有二皇子您的帮助,察必皇后寝宫中的郁金熏香……”阿合马直眯着眼,话语中暗含着露骨的威胁。

    “大胆!”芒哥剌用力地把手中的茶杯摔到桌子上,茶杯震碎了,却没人介意。

    阿合马直起腰,一字一句道:“只要二皇子再协助我这一次,我一定能让你如愿!”脸上的神情坚定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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