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安童归来

    不似带兵打仗,攻克城池,身体劳累,勾心斗角,权衡利弊,才让真金觉得疲惫。

    他来到延香阁,涂安真正认认真真地画图。

    “小……”璇儿尾随着真金进寝室,璇儿正欲通报,真金摇了摇头,又示意她退下。

    不像宫中其他妃子的浓妆艳抹,涂安真总是打扮得简单大方。淡黄色的锦缎襦裙配上紫色的夹袄,头戴薄皮毡帽保暖,为了方便看东西,她摘掉了帽檐上的珠链。

    涂安真拿起一张纸,轻轻卷起成一桶,准备旋转看效果。

    抬眼便看到了真金。

    “太子!”涂安真放下手中的图画,迎了上来。

    “你在干什么呢?”真金对涂安真画的各种图案,脑子里的各种想法,总是觉得新奇。

    涂安真笑答:“我看到耶律烧的漆器上刻有些木纹,那些木纹式样奇特,就想着能不能画到瓷瓶上。”

    “哦?画上去不就行了么?”

    “没那么简单,图案设计得不好,配的釉彩不好,会出现流釉的。”

    “那什么样才能赔……”

    谈起瓷器,谈起工艺,他们滔滔不绝,他们毫无厌烦,虽然一个多时辰都没有休息,真金反而觉得轻松愉快。

    直到天色将晚,真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延香阁,还约好涂安真来日继续,涂安真当然笑嘻嘻地答应了。

    安童来的那天,雪色褪去,天空初晴,和煦的阳光洒在延香阁的前院里,柔软得像要融化所有的坚冰。

    其实真金刚见到安童,又是生气,又是高兴,可终究还是宽了心。

    然后,第一时间带着他去找涂安真。

    “安真,你看谁回来了?”真金眉眼间全是笑。

    涂安真学会了蒙古人的礼数,低眉浅笑,先向真金行礼,“参见太子”,才又问候安童:“公子回来啦!”

    安童看着有些陌生,但也行礼,“托太子的福,一切都好!”轻轻拂袖,“听说你和将作院的佥事耶律岩一同玩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这他也知道?涂安真微微一愕,转眼又笑意盈盈。

    “来来来,我们坐下说,哈兰术你通知去东宫一声,今儿我在这用午膳!”真金示意大家坐下。

    真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回到大都的这段时间,一事接着一事,事事皆是棘手,就连宣慰院的和罗香一事,都无暇顾及,此时安童从海都回朝,的确令他送了一口气。

    真金举起酒杯,向安童敬酒,如释重负,“这段时间,多亏了你!一直没听你细讲海都部落,现在就讲讲吧。”

    真金话中有话,但安童面上却丝毫不露城府。

    他不拘礼,杯中的酒一仰而尽,抬眼望了望涂安真,缓缓道来:“海都部落实力不可小觑,他们人畜兴旺,从更西的部落买来马匹,又转手卖给大元利润可居。他们还联合了察合台盘踞在天山南北,所有往来的商队都要被他们盘剥。”

    涂安真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没有说话,虽然听过不少故事,但此时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详细的讲述西边的见闻。

    安童又饮一杯,继续道:“伊尔汗国过来的青矿,在他们那里,就要收很多的税。”安童又举杯敬向真金:“太子您在池州烧制的瓷器,我都带过去作为礼物送给他们了,他们都很喜欢,不过他们也很喜欢宋人烧的瓷器。”

    涂安真抿嘴笑了,想起在池州都督府看到真金烧的那几个瓷碟,再对比一下以前家中烧出的瓶子,心中暗笑,眼神中饱含鼓励,望着真金点了点头。

    真金当然明白两人的意思,不以为然地说:“我一定会烧出更好的瓷器的!”

    “那是当然!”安童也笑了,“这次我还了解到了伊尔汗国青矿的开采和运输,目前他们必须经过海都部落,才能到中原来。我这次回来也带了一些精青矿,已经交给将作院了。”

    谁都知道青矿的珍贵,真金像许诺似地对涂安真说:“你放心,我一定会让青矿大量来到中原的。”

    安童点头,又举杯敬向涂安真:“安真,说了这么多,也没问问你?在大都住得习惯么?”

    涂安真也举杯回敬,眼睛与安童对视,低头抿了小一口。突然她呛出声来!就在刚才的一霎那,她突然明白了!安童就是全向西!他的动作、神态和眼睛里赤诚,分明和全向西一模一样!

    真金连忙起身轻拍涂安真的后背,命人拿水,又给涂安真递去手巾,嘴里念道:“不会喝就别喝!别呛着了自己!”

    涂安真接过下人递上来的水,并不说话,眼睛闪过安童的脸,有一丝不安,又有一丝疑惑。

    先是真金,现在又是涂安真,安童觉察到了什么,这次回来,似乎有一些他不知道的变化。

    紧张略过眼角,他连忙低头,夹起一粒花生,丢进嘴里,慢慢咀嚼。

    自安童回大都以来,无时不刻不在履行着为人臣的职责。

    他去妓院,为的是弄清完颜博为妓院头牌赎身的银两何来,他严刑拷问宣慰司宫人,为的逼出察必皇后宫中和延香阁用的熏香来源。

    无所不用其极,达到目的,便一件一件向真金汇报。

    “太子在浮梁城遇刺一事,那吉在当时已被张顺所害,而张顺回宫后被除,完颜博先是被阿合马安排在宿卫军,并用行刺所获银两为春红院的□□赎身,后此□□被阿合马所劫,再用以逼迫完颜博偷运和罗香进宫,和罗香是由王资谦在宫外旧部提供,后来完颜博随军东征,也就没有出现,现在最紧要的人,就是王资谦。”

    真金听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那是可怜之人,既然目前一切安好,就不要再难为他!”

    什么?!王资谦害过孙承,害过谢小翠,还几次设计陷害过安真,现在又投靠二皇子,不知道又有什么蝇营狗苟之事,如何能放过?

    可是,一直以来,安童都是黑,用以衬托真金的白。

    他低下头,咽下口中苦涩。

    “那杨全……”他还想禀报些什么。

    真金却面露厌色,他左手拿起案台上的书,右手摆了摆,示意安童离开。

    安童皱起眉头,什么话也不说,礼也没有行,默默离开了。

    回到丞相府,下人禀报涂安真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心中竟有一丝喜悦,安童收拾起在东宫碰灰的心情,快步向书房走去。

    好久没有这样看她了,她拿着一本书,侧着身子全神贯注地阅读,她比以前白了,灵巧鼻子间似乎有进出的呼吸声,红润的嘴唇不时抿抿,标识对所读的内容有所思。

    居然想抱她!

    安童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原本轻盈的步伐也发出了声响。

    涂安真应声抬起了头。

    “你回来了?”涂安真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走到安童身边。

    像原来一样?

    安童眼底闪过一丝兴奋,礼貌地伸手:“来,这边坐。”

    “哦!我差点忘了,这是你家!”涂安真尴尬地笑笑,随着安童坐了下来。

    安童微微笑了起来:“怎么样?”

    涂安真很认真地说:“比衢州驿所肯定是好多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告诉你,我看了你房里的瓷器,很多不是汉地烧的呢!有几件应该是西夏那边的窑烧的。”

    安童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似乎要把她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深深地刻在脑子里。

    涂安真看安童没反应,又说:“案台上的书是讲海都的啊?难得是汉文,我能看懂。”

    安童点点头,她一向就是这么好奇。

    下人送茶进来,打破了两人之间平和的气氛。

    涂安真主动问:“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你。”

    “你说?”安童隐约觉察到什么,心中莫名慌乱。

    “全向西是谁?”

    ……

    “他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你知道他是谁么?”

    ……

    她还是这样一如既往地藏不住话,有什么说什么,安童心慌。

    涂安真见安童不说话,继续问:“他不是二皇子的门客么?他不见了二皇子也不问问?要不……我去问下二皇子?”

    安童的目光缓缓从涂安真身上移开,望向屋外,淡淡道:“是我。”

    “你……”

    “我是为了帮你。”安童呷了一口茶,平静了心绪。

    “谁要你帮?”

    安童身子发软,用力握紧了还端在手中的茶杯,撑住了。

    “那我谢谢你。”涂安真说得不冷不热。

    安童想开口解释,却不知道解释什么。把她从王资谦手上救回来,他就被皇上派去海都,她的身份,她的家世……真金那里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我的路,我自己走。”涂安真像是知道安童在想什么,说出了话像一盆冰水,泼得他透心凉。

    哪知涂安真不顾安童怔怔的眼神,又道:“丰收宴那天在御花园,杀死刘顺的,是不是你?”

    安童心中大惊,她怎么知道?

    “我那时恰好去假山边醒酒,不小心听见了。不过你也是带兵的将军,做起这些事情也驾轻就熟。”

    她能别说了么?安童握紧了藏在袖口里的手,神色黯然,脸色越发地阴沉。被派去海都,名义上是联络贸易,实际上就是削弱他和真金之间的联系,然后再用一道圣旨,将真金调回大都,切断真金和地方上的联系;会处理张顺,是因为他在浮梁城设计陷害太子,回来后又化名刘顺,意图不轨,他只得暗地里做掉,即使真金没有授意;但是,在皇上下的这盘大棋面前,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最后一个问题问你,把我从二皇子的牢里救出来的人,是不是你?”

    原来她知道!

    他抬起眼,涂安真看到了他眼底的慌乱,有些不忍。

    “我只是恰好知道你的事罢了。”安童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涂安真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你救过我,我帮你保守秘密,我们以后各走各路,互不相欠。”她冷冷地抛下一句。

    “为什么?”安童脸色苍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问出了这简单的三个字。

    “没有为什么……”涂安真话还没说完,就被安童一把拉起右手,她吓得大呼:“你干什么?”

    安童蓦地用力抬起她的下巴,在她的唇上咬了下,阻止了她继续要说的话。

    “啪!”涂安真一巴掌用力打在安童脸上。

    安童清醒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回了双手,一时间又不知道往哪里放。

    “无耻!”涂安真眼圈红了。

    “我无耻?!”安童冷笑起来,“哼,我无耻!我究竟是为了谁无耻?!你是我救回来的,凭什么他来衢州你就跟他好?是我把你从王资谦手里赎回来,凭什么你就跟他来了大都?他善良,他仁义,你被沃阔台欺负的时候他在哪里?你被投进大牢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刘顺在你身边图谋不轨的时候他又在哪里?他让我放人一条生路,那谁放我生路?!”安童从来没有如此愤怒,他咆哮着,满脸通红,青筋突起,往日里总是齐整洁白的衣衫也多了几道褶皱。

    涂安真突然感觉到下巴被他掐地生生地疼,她捂着下巴说:“我们不是同一路人,我们的行事方式不一样,没有缘分,无法强求。”

    安童愣住,张嘴半天说不出话。

    “这就是你和真金的不同,也是和我的不同,我们想得到一件东西,会堂堂正正地去努力,去争取,而不是处心积虑,涉及谋划陷进圈套,更不会在幕后,痛下黑手。”

    安童身子僵硬,竟无言解释,因为这全是事实。

    他目光沉沉地凝视着涂安真,眼睛如宝石般美丽、璀璨,会聚的却是荒漠般的悲凉、苍茫。

    涂安真无法直面他的目光,转头就要离开。

    安童抓起她的手腕,紧紧地握着,不肯放松。

    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开了安童的手,安童的眼中流转着隐隐地请求,她却一直摇头。

    猛地抽手,她便亟亟逃离。

    安童的心像被掏空,身躯却不知如何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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