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南楚霍时徽。”他率先向我示意,打破了僵局。

    我先是愣了一下,忽然灵光一闪,朝着他微一行礼,干笑道:“在下清河公主。”然后退回去,扯了扯刘崇明的袖子,把他从暗处拉了出来,临了抬头瞪了他一眼,“今日奉母后之命,陪皇兄前来探望淳懿公主,公主舟车劳顿,辛苦了。”

    清河公主是庄妃娘娘所出,就比刘崇明晚出生半个时辰。她平日里飞扬跋扈惯了,我很不喜欢她,所以一般做了什么坏事,也就借她的名号了。

    正说着话,忽然来了一个侍从,在霍时徽耳边说了些什么,霍时徽便向我们告辞离开了,他一走,刘崇明衣袖一挥,把我的手甩开,负着手径直走了。

    自从上次霍时徽在朝堂之上舌战群臣之后,朝臣们的气势明显弱了下来,又加之南楚那边逼得紧。最终,皇祖母、姑母她们也只得无奈作罢,同意太子迎娶淳懿公主。大婚那日,太子着衮服,冕白珠、垂九旒,淳懿公主一身红色翟衣、凤冠霞帔,相互扶持着走上东宫的百级云龙石阶,东宫里铺悬着红色绸带逶迤了数里。听人说,刘崇明在南楚时就与淳懿公主暗生情愫,这次的和亲是太子殿下早已筹谋好的。

    我立在人群里,所有人都朝我投来同情的目光。他们都觉得太子妃本该是我,是淳懿公主抢了我的位分,但我实在无所谓,甚至有一丝侥幸,我终于不用嫁给刘崇明了。

    南楚的送亲使团就在御道的另一侧,我踮着脚朝那边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霍时徽。他比周遭的人高了半个头,气度不凡,在人群中格外惹眼,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我之前特意还去打听了一番,霍时徽现下并未娶妻。他抬头望着殿上,侧脸轮廓流畅,像是雕磨好的羊脂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出乎意料地转过头来,正好与我视线相撞。我吓了一跳,连忙心虚地低下头去。

    忽然,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袖,我侧过身一看,是睿王。他又长高了些,不过还是只到我的耳侧。他是庄妃娘娘所出,比我小三岁。小时候我常带着他玩,只是后来娘亲与我说,“你姑母与庄妃素来不和,你与睿王还是不要过分亲近了的好。”可是我觉得,上一辈人的恩怨,不该牵扯到我们这些小辈身上。庄妃娘娘平日里说话虽然的确是阴阳怪气,但刘崇清不同,他单纯开朗,又总粘着我,与他娘亲一点也不像。

    他眨了眨他的那双大眼睛,欲言又止。我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有话快说,支支吾吾可不是你的作风。”

    “雪阳姐姐,你不要强颜欢笑了,你不开心就哭出来。若是皇兄不娶你,那等我长大了就娶你。”他附在我的耳侧轻声道。语罢,他脸一红,转过身跑了。

    看着他羞涩离开的背影,我哭笑不得,他这小脑袋瓜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才十二岁就想着成亲,竟然说要娶我?我的天,原来在这些旁观者的眼中,我一直都是在强颜欢笑?我这是由衷的开心呀!

    不过,我抬头看了看一旁的爹,他板着一张老脸。本来他就位高权重、平日就不易亲近,如今俨然一副活阎王的架势。我再看看高台上穿着紫红翟衣、带着凤冠的姑母,没有一丝神采,像是秋日里霜打的茄子。皇祖母更是赌气称病、索性不来了,娘亲则也留在慈和宫照顾太后娘娘。

    见状,我也只得装模作样地收敛一些,但只要一想着不用嫁给刘崇明,心里就不能再高兴。太子妃既然当不成了,皇二子齐王有腿疾,娘亲绝不会让我受这种委屈。皇三子惠王天生愚笨,而且只是掖庭宫里一卑微宫女所出,皇四子睿王以下,皆比我年幼。这种老牛吃了嫩草的事我可不能干啊。我在心底里盘算,既然皇子里没有合适的人选,要不把我送到南楚和霍时徽和亲算了,这可真是个好主意。只是,我转念一想,可惜我不是什么公主,只是个德宣翁主。

    太子大婚后没几日,一天晚上,爹突然把我叫到书房,娘也在。爹很少让我去书房,只有小时候我闯了祸,爹才会把我叫到这,然后把我教训一顿。如今见这阵势,我有些害怕。

    “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爹顿了一顿,好像在斟酌用词,一时竟语塞。可我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太子妃已定,他们当初打的如意算盘落了空,现下定是要帮我另择夫婿了。

    我正在头疼,该如何才能让他们自然而然地考虑到霍时徽呢?我绕了大半个弯子,有板有眼地分析道:“齐王有腿疾,惠王愚笨、他母妃身世不好,睿王以下年岁又远小于我……”

    “正是正是……”爹连连点头,打断我道,“所以你皇祖母的意思,是让你去东宫给太子做良娣!”

    “良娣?做妾?”我心口一紧,差点气晕过去。

    娘亲连忙道:“好孩子,是委屈你了,不过良娣也是有位份的。你不必担心,有皇祖母、姑母在,她们都会为你撑腰的。”

    我实在难以相信,皇祖母、姑母、还有娘亲竟会让我这个魏家的嫡长女去给人做妾,太子妃我本就不想做,更何况是个良娣?这说出去可是全京城最大的笑话!更何况是去做刘崇明的妾,从前与他吵闹我可从没占过下风,如今还要送上门去给他羞辱欺负?

    我自然是不同意的。我把自己关在房里,绝了三天食。起初,爹娘与我怄气,也不让下人给我送吃的进来,可后来我又着了凉。我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又冷又饿。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娘端了一碗汤药来,她在我的塌前坐下,轻言细语地跟我说话,她说我只能嫁给太子,这别无选择。因为刘崇明日后一定会是皇上,而魏家一定要有女眷留在宫中,而且一定还要有皇嗣!这关系着魏家今后在朝着的兴衰。

    那三个“一定”听得我头昏脑涨,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呢?

    她试图用调羹喂我药,我不想喝,别过头去,伸手一挡。她手中的瓷碗连带着洒在地上,碎了一地。

    我转过身不去看她,她没有说话,房间里静悄悄的。不一会儿,我听见身后传来娘亲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我连忙爬起来,只见娘的眼睛红肿着,像是哭了许久的样子。娘亲是先帝最宠爱的长公主,生来就有许多人宠着惯着,她生性又好强,我之前从未见她哭过。

    “你是要逼死你的娘亲么?”娘亲突然弯下腰,捡起一块尖锐的碎瓷片,抵住了自己的喉咙。

    我大惊失色,用沙哑的嗓音带着哭腔问道:“您为什么要逼我呢?”

    “你是我的亲身骨肉,如果我有旁的法子,我用得着来逼你么?”她手中的瓷片又紧了三分,眼看着就要戳出血来。

    我脑海中突然出现小时候她曾教导我的画面,她说我们这些皇室宗亲的女儿,生来就尊贵。举止、言语要分外得宜,彰显出天家的气度来。而如今,那个雍容华贵的长公主是这般的歇斯底里。

    我突然意识到,身份越是尊贵越是身不由己。我是如此,娘亦是如此。

    既然这样,逼死我一个就足够了。我咬咬牙,答应了。大不了就是吵一辈子的架么?

    我病还没好,皇上就下旨封我为太子良娣。太子只有太子妃一个明媒正娶的正妻,良娣不比太子妃,没有凤冠霞帔、配有八人抬的花轿、更没有洞房花烛。那天,我坐着一顶四人抬的靛色小轿,从魏府到东宫。爹娘不顾别人的闲言碎语,怕人家看轻我,给我备了寻常大户人家嫁女时双倍的嫁妆,装珠宝、锦绣的太平车跟在轿子后面,绵延了好几里。起轿的那一刻,魏府府门前几串爆竹同时点燃,轿子“吱呀吱呀”地一摇一晃,我坐在里头没能忍住,头一回掉了眼泪,我自己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这一桩事的的确确成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话茬,京城从没有人家嫁女这么铺张阔绰,可却是只是作妾,算不上成亲。那顶靛色小轿最终也只能从西角门抬入,东宫里的宫人迎我入暖芙殿。

    到暖芙殿的时候,已是黄昏。殿内已经备好了一大桌菜肴,我饿晕了,正准备大快朵颐,荣娘却在一旁催促我快些。我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她才吞吞吐吐道,“按照惯例,今天晚上您是要给太子殿下侍寝的。现下热水已经备好,过会就该沐浴更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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