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依稀记得,那是我五岁的时候,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娘亲特意从皇祖母那请了道旨,带我登上承天门,俯瞰九重宫阙的雪景。

    白雪覆在宫殿的琉璃瓦上,金色的余晖从天边洒落,在雪白之上又渡了一层薄薄的金色。一处处宫廷楼台星罗棋布,一路绵延望不到尽头,宏伟而壮阔。娘亲指着一处处华美的宫宇给我看,“那是你皇祖母的寝宫,再过去是中宫、东宫……那里是霜华殿,当年太后就是在那生的娘亲,娘在那儿一住就是十六年。”

    金盘似的夕阳渐渐西沉,消失在了宫阙的飞檐反宇之后,天色开始晦暗,水墨色的天映着宫海沉沉。

    娘亲跟我说,我们生来就属于这里,皇宫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娘亲是永安长公主,当今皇上的胞姐,她在宫里长到十六岁,然后嫁给我的父亲——宣德候魏渊。

    我虽不在宫里出生,却也常跟着娘亲入宫,有时去太后娘娘的慈和宫,陪皇祖母说话,有时去皇后娘娘的中宫,在姑母那儿坐坐。皇后娘娘是我父亲的亲妹妹,太后娘娘也是魏家的女儿,父亲的亲姑母。当年娘亲嫁给父亲,就是一门亲上加亲的姻缘。

    我喜欢去姑母的中宫玩,姑母最疼我了,每次去她宫里,她都会让宫人做我最爱吃的桂花糕,金桂做的糕,香味浓郁,入口即化。姑母总是坐在一旁,掩着帕子笑着看我吃,不时让宫人送茶给我,“雪阳喜欢吃就好,嗳,小心噎着了。”

    我喜欢待在中宫,只要不遇见刘崇明。可我却免不了见他,他是姑母的儿子,还是皇长子,性子顽固,不可一世,就像是一头倔驴。听娘亲说,刘崇明是不足月生的,从小身子就弱,个子也不见长,小时候一直都还没我高,所以打架也打不赢我。我们见面总是吵架,有一天我听人说,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早就属意让我嫁给刘崇明,我气得快昏过去,那不是明摆着要我们打一辈子架么?想想都可怕。好在后来,北汉和南楚边境战事吃紧,皇上不得已把刘崇明送到南楚做质子,一去就是四年。

    他回来的时候,五官长开了,眉目英挺,仿佛变了一个人,比我足足高了一个头。他一回北汉,皇上立即册封他为皇太子,居东宫。太子妃虽然悬而未决,但是宫里的明眼人都清楚,太子妃之位非我莫属,只是迟早的事。娘亲也说,等过了年,太后娘娘就让皇上下旨,晋封我为太子妃。一些宫人听到风声,甚至半玩笑地直接唤我作“太子妃娘娘”。可我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称呼。

    太子回宫后的第二个月,娘亲突然连夜带我入宫,去的是太后的慈和宫,后来姑母也来了。我实在困,就靠在暖榻上睡着了,朦朦胧胧中,我听到她们有提我的名字。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从她们焦灼的语气得知,那应该不是件什么好事。

    果真次日,南楚前来和亲的使团就到了京城,谋的是南楚淳懿公主和刘崇明的亲事。和亲使团先行,而公主的轿辇也已经从南楚出发了。皇上欲与南楚结秦晋之好,让刘崇明迎取淳懿公主,封她作太子妃。我想着不要嫁给刘崇明,心里暗暗高兴,可娘亲和太后、皇后她们却不甘心。

    我开始还不知道其中的要害关系,后来还是荣娘告诉我,魏家之所以能成为权倾朝野的外戚,是因为有太后娘娘扶持。为了巩固魏家的地位,太后娘娘又让姑母做了皇后,太子妃之位又早已属意我,好让魏家的福泽延绵不断。而这突生的变故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

    魏家在朝中势力颇大,三省六部都有魏家的人。皇上和南楚联姻的决断还未下达,朝阳殿上就有群臣长跪请命,逼着皇上收回成命。皇上去慈和宫请安时,太后娘娘闭门不见。皇后娘娘则在一旁相劝。然而,南楚也毫不示弱,和亲的车队加急赶到京城,淳懿公主就宿在京城的国宾馆里。两边都在施压,皇上进退两难。

    我听爹说,南楚的三皇子霍时徽也特意来北汉送亲。霍时徽我以前听爹说过多次,五年前,北汉和南楚交战,爹亲自率兵三十万迎敌,年仅十六的霍时徽率五千精锐,出其不意,趁着夜色偷袭,竟把爹爹的三十万精兵打散。爹爹说,他带了四十年的兵,倒是头一次遇着这样的事,霍时徽是难得一遇的将才。听说这次,霍时徽入朝觐见时,因为淳懿公主和亲一事,舌战辩驳的群臣。北汉满朝文武,竟被他说得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我一直都想见一见这个闻名天下的少年将军,我知道他们一行就住在国宾馆,那里离魏府不远,我带着沁儿穿着男装从后门溜了出去。国宾馆由重兵把守着,外头是北汉的御林军,里面还有南楚的侍卫,守卫森严。我和沁儿围着国宾馆转了三圈,完全没有找到空隙。

    我正想着编个什么法子混进去,正与守门的侍卫周旋着。突然,两列侍卫突然散开,侍卫簇拥着一个黑衣锦服的男子,我低着头,只看见他袖口的繁复云纹。从衣着和侍从上看,身份这么尊贵,应该就只有霍时徽了。我偷偷抬起头,准备仔细打量一番,一张熟悉的脸庞瞪着一双熟悉的眼睛与我四目相对,居然是刘崇明!

    看他的眼神,我知道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我有些心虚地回瞪他。他冷着脸将我领进了国宾馆的角落,然后随意到了一扇门前,反手推门而入。

    “你到这来干什么,又想耍什么花样?”他怒目盯着我。

    我怕如果我如果告诉他实情,他这么讨厌我,免得到时给我安一个通敌叛国的名头。可是我想呀想,却也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他狐疑地打量着我,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背后耍手段的人是谁?就算娶不了疏月,我也不会娶你。”疏月?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淳懿公主原来叫作疏月。

    我很想告诉他,他口中那些背后耍手段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他的姑母、姑父、祖母以及亲娘……但我还是忍住了,我也学着他鄙夷的神情,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刘崇明,你以为我就这么想嫁给你么?就算我嫁不了霍时徽,也不会嫁给你。”

    霍时徽和霍疏月本就是亲兄妹,放在此处也甚是对偶,我看见刘崇明一脸惊讶地望着我说出“霍时徽”这三个字。

    刘崇明讶异的神情还没有缓过来,我像是打了一场胜仗般得意,顺势推门而出。却不料离门三尺远的地方,立着一个人。几柱光从雕花的窗棂透入,打在他身上。白玉为冠,藏青华服,银丝莽纹,手按着腰间的长剑,军戎里却透着温润,一双微垂的眸子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在这里偷听什么?”

    他笑了笑,“在下并没有偷听,只是方才在下路过时,无意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霍时徽?!他听到了什么?我直咬牙,恨不得转进地缝里,我侧过身,刘崇明靠在门边,他的轮廓一半在明处一半暗处,抱着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出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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