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震点了点头,道:“此地既有这毒花,外面村子里有人死于此毒,倒也不奇了。”
    祝青宁一回头,见裴明淮脸上神情若有所思,便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虽然这一路上有些凶险,但对身有武功,又有江湖经验的人,要过来也不算什么难事。”裴明淮道,“若想不让人进去,是决不可能的。”
    道容师太忽然自树枝上取下了一缕红纱,道:“你们来看,这是不是浅桃的衣裳?”
    几名女弟子上前去看,裴明淮和祝青宁也都记得姚浅桃爱穿红衣。一名女弟子道:“看起来确像是师姊的。”
    道容师太顿时心急起来,道:“快,我们前面去看看,想必浅桃是往里走了。”
    裴明淮道:“师太不要心急,这里或者还有别的埋伏,还是小心些好。”
    道容师太点头道:“公子说得是。唉,我担心浅桃那丫头,都糊涂了。”望了一眼裴明淮,道,“公子那玉璜,不知从何得来?”
    裴明淮道:“不敢欺瞒师太,并非是我之物,是替别人暂时保管的。”
    道容师太又点了点头,道:“唉,不是我说,那物不祥,公子还是不要碰的好。大家争来抢去,有何意思?”
    她说得一群人都糊里糊涂,祝青宁道:“请教师太,方才的话是何意?”
    道容师太看了祝青宁一眼,道:“这位公子,你年纪还轻,有些事情不曾经历过。你们几位到这里来为了什么,贫尼又岂会不知道?到这里来的人,还不都是为了一件事,一样东西?唉……”
    她出神了半日,道:“贫尼的师傅在主持建福寺之前,一直在秦宫之中,颇得他们看重。”
    对这道容师太的师傅道静师太,裴明淮虽约略听说过,但终究所知不详。望了一眼昙秀,只听昙秀道:“是,道静师太曾在秦宫中宣讲《法华经》,一时祥光瑞气不绝,众人都称奇事,远近敬仰不已,秦宫中人也对师太礼敬有加。”
    道容师太摇摇头,道:“后来的事,各位自然都知道。那一年,姚帝病逝,然后便是同室操戈。有一回大战便在这附近……”
    她这般一说,连裴明淮都略微蹙了蹙眉。道容师太又道:“我是老了,说话拉拉杂杂的,半日说不清楚。唉,姚主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那甚么传说,也不是传说,我也早就听过,江湖上不知传了多久了。那时候,其实回头看过去,也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宋帝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的,哪怕是跟大魏开战,也一定要灭秦。”
    吴震道:“师太说的是那一回,宋帝欲与大魏借道,道武皇帝不肯,结果在泗水打了一仗?”
    道容师太点头道:“正是。姚帝那时候已经是无力回天了,可他却越发信阴阳谶讳之说,派了自己的亲信去找一样东西。”
    她说到这里,吴震已然明白,“啊”了一声,道:“莫不是寄望于那……传说里面的……东西上面?”
    道容师太苦笑,道:“正是。”
    吴震摇头,祝青宁沉默不语,昙秀却道:“也没甚么不可解的,大家造都要造些个谶讳出来,若真是天授,那还真是有用的。若没用,始皇帝去泗水捞什么捞呢?”
    道容师太道:“说得是。只是这话,只能放在心里,却不能告之于人。能看明白的,万里无一。”又对裴明淮道,“公子,你拿的那片玉璜我是没见过,但却见过跟上面一样的纹样。那是在秦宫里面,我也不知姚帝是怎么得到的,据说九鼎便在神陵之中,神陵里有一面青铜兽面雕刻,找到那个便能找到九鼎。”
    裴明淮道:“神陵?”
    道容师太道:“据说便在鼎湖之下。唉,虽说知道就在这一带,可究竟鼎湖在何处,也没人知道。”
    裴明淮道:“姚主是真的派人来找过?”
    “找过,我曾听我师傅细说过。”道容师太叹道,“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真是一丁点希望都不愿意放过。想当年,周天子虽已势微,但秦武王求鼎,仍然拒之。不管过多少年,九鼎仍是轩辕正统,永远都不会变。既然百姓能奉远从西域天竺传来的佛教为尊,自家的正统,又怎会不尊?我等虽在皇宫中颇受尊重,不过也是想用我等之能罢了。”
    裴明淮道:“师太见识不凡,在下佩服。”
    道容师太淡淡地道:“不过是贫尼经历过一朝之灭,有些感慨罢了。”
    吴震一直听着他们对答,这时忽道:“若按师太想,当年姚主真寻得了九鼎,那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道容,一时间彷徨不答。裴明淮、祝青宁和昙秀竟然一时都不能答,道容怔了片刻,回头问众弟子道:“若现今天子有九鼎,你们会如何想?”
    一个年轻女弟子道:“弟子……弟子不知道。”又道,“不过,既然有九鼎,必定就是天命所归吧?”
    道容摇头,道:“世人皆如此不悟。”又望了裴明淮一眼,道,“公子姓裴,想必是裴氏的人,贫尼刚才怕是有所冒犯了。”
    裴明淮道:“荒野之地,何谈冒犯?”
    此时众人已快走出花林,看到前面却是一个村寨,但这村寨被围在诸多花树与石块之间,虽然看起来不远,但裴明淮自然看得出来,用的是五行之术。当下朝祝青宁一笑,道:“青宁,劳驾你了,想必这还难不住你吧?”
    祝青宁蹙眉,道:“不是难不难得住的问题,是这村寨……怎么感觉没人一样。”
    他这一说,众人也是发现了,这村寨甚大,就在山坳之处,却是安静得不行,连鸡犬之声都不闻。吴震见几人都盯了他看,忙道:“这,我虽然是神捕,但这人都没进去,我也猜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啊。”
    裴明淮道:“师太,我看里面凶险,师太的弟子不妨在外面相候。”
    吴震道:“有理。”
    祝青宁仍在往里看,看了半日,道:“明淮,你就认不出来,这个村寨像哪里么?”
    裴明淮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懂个皮毛,那一回在姜家庄,都走不出来……”他话还没说完,就明白了祝青宁的意思,失声道,“这……这地方像姜家庄?!”
    祝青宁嗯了一声,道:“比姜家庄还厉害得多。姜家庄肯定是姜优的手笔,但她醉心武学,怕是对五行术数也不是特别上心,这里……是个真正的高手布下来的。”
    吴震忙问道:“那你成么?”
    祝青宁瞟了他一眼,道:“若是吴大神捕信不过我,那就在这村寨外面,陪着师太的众弟子,岂不是好?”
    他说罢便往里走,吴震呆在那里,对裴明淮道:“这个人怎么嘴这么不饶人?”
    裴明淮道:“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说的什么话!”
    吴震嘿了一声,昙秀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笑道:“吴大人,明淮对这祝青宁另眼相看,你又不是看不出来,何苦跟他耍嘴皮子,你又说不过他。”
    吴震摸着自己的头,莫名其妙地道:“为什么老是和尚来教训我?”
    道容师太微笑道:“吴大人性格刚直,实在难得一见。”
    吴震道:“那是,别的人恐怕都早死了。”
    这一回连道容师太都回不出话了,只得回头对众弟子道:“你们守在这里,若是有事,便出声叫我,知道了么?”
    几人随着祝青宁进去,看起来倒是毫无凶险的样子,这条小径走几步,那块山石后面绕一圈。吴震本想说话,被裴明淮瞪了一眼,只得闭嘴。他也看到祝青宁全神贯注,面上殊无笑意,左手五指一直在计数,这四周真是一声鸟叫也无,实在是静得吓人。终究忍不住,低声对裴明淮道:“这地方是真不对。”
    “进去再说。”裴明淮又何尝不知道不对,但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无论如何也是要进去的。望向四周,这处地势有趣,村寨在一处洼地之中,依山而建,后面是一堵山壁,这山却有些怪异,厚厚的一堵墙一般,却也不知究竟有多大,只见着绵延不绝。
    这时已经走至那村寨中央,这寨子与中原村寨大不相同,有个祭台,悬着老大一个圆环。那圆环也不知是什么石头打磨而成,大得足足像个水车。
    吴震道:“这是什么?”
    昙秀道:“想必是祭天所用。上面有血,年久日深。”又摇头道,“这以人牲相祭的习俗,怎么就不能变上一变。唉,薄葬又有哪里不好了,非得要以牲口祭祀。”
    吴震奇道:“你怎么知道是人牲?”
    道容忽然失声叫了一声,她这等沉着之人,居然叫了起来,连退了几步。裴明淮道:“师太怎么了?”
    道容拂尘指着脚边,道:“这是……这是……”
    裴明淮弯腰拨开草丛,一看便失笑,道:“师太这等高人,居然也怕这样东西。”
    吴震道:“什么东西?”再一细看,道,“蚕?!”
    地上蠕动着不少淡青色的蚕,软绵绵的吓人,也难怪方才道容一脚踩上,吓了一大跳。裴明淮道:“孟蝶的天蚕丝……难道就是这些东西……吐出来的?”
    昙秀道:“想必是了。江湖上都说天蚕丝出自此地,原来就是这里的獠人所饲。”
    裴明淮见那些蚕一群群地到处爬,身上淡青色微微闪光,也有些恶心,道:“既然是养的,也该养在什么地方,怎么都爬出来了?这样的蚕既然少见,想必也是贵重得很吧?”
    祝青宁道:“怕是这里出什么事了。听孟蝶说过,天蚕确实贵重之极,哪能到处乱跑呢。”说罢快步向前,道,“这里便没什么了,各位四处看看罢。”
    四首都有屋子,裴明淮走到东首,还没进去,便听到十分古怪的声音。他都没来得及去想这声音究竟是什么,只是一时间,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嘎吱”一声,那门被他推开了,屋里虽暗,但仍看得清楚,裴明淮连着后退了几步,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他方才听到的声音,不知是蛾还是蝴蝶展翅的声音,千百只同时扑动,就成了他听到的那声音。且还不止于此,裴明淮分明看到,地上有数具人的尸身,却有无数不知何物在蠕动,自那血肉之中钻将出来。
    裴明淮这时才真正明白,在沈家伊兰花中,杨甘子究竟是怎么个死法的。他是见过杨甘子死后的模样,但那终归是死后一阵子了,比不上这时候惊心触目。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吴震奔了过来,往里一看,往后就退。又看了一眼裴明淮,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祝青宁、昙秀与道容都奔过来看,个个都是强忍呕吐,道容更是脸色苍白,只闭了眼道:“善哉,善哉。这村寨里面的人……怎会变成这样?”
    “他们是獠人。”裴明淮缓缓地道,“都说蜀地氐人善蛊,獠人更擅。想必是他们死了后……被他们所养的蛊虫……”说到此处,又强忍了恶心,道,“照我看,这些不知是蛾还是蝶的……我看便是那些天蚕最后的样子……破体而出,吃尽血肉,然后……然后变成不知是蛾,还是蝴蝶……”
    他话还不曾说完,那些原本盘桓在尸身上面的千百只也不知是蛾还是蝶,忽然离尸身而起,“唿”地一声,尽数自门窗向外扑来。几人只得退后暂避,见它们飞到了外面,这一回都看得清楚,确实是蝴蝶,色泽绚丽之极,翅膀便如桃花之色,千百只一起飞起来的时候,便如一片红云。
    那些蝴蝶顷刻间便越飞越远,吴震远远望着,面上神色惘色,道:“孟蝶叫孟蝶,这是巧合么?”
    裴明淮只觉得他这话实在不着边际,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妥,居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众人站了半日,见那些蝴蝶已经飞不见了,吴震道:“再四处看看吧。”
    屋子里面人不少,却是只剩骨架了。裴明淮心里已然明白,都是被那些蝴蝶给吃光了血肉,只余白骨。若是他们再来迟片刻,那最后几个人也被吃得干净,蝴蝶也会尽数飞走,他们怕也是不会知道为何缘故,再多猜测,也是想不到人能被蝴蝶吃个精光,恐怕还会认定是妖邪所为。
    “奇怪了,他们怎么会被自己养的东西吃光?”吴震这个神捕,此时已经定下神来四处察看了,只可惜一无所获,满脸迷惑。“飞头獠住在这里的说法恐怕都有几百年了,养那东西肯定也几百年了,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定出了什么事。”
    裴明淮对祝青宁道:“青宁,你身上还有天蚕丝么?”
    祝青宁道:“你想干什么?”
    “想看一看。”裴明淮道。祝青宁没言声,衣袖一展,一缕淡青色的丝线便飞了出来,落到裴明淮手里。
    裴明淮是慕名良久,也早见祝青宁和孟蝶都用过此物,但拿在手上还是初次。再看地上那些尚在蠕动的青蚕,实在难以想象是这物吐出。祝青宁低声道:“照我看,这些东西,一把火烧了的好。”
    昙秀也在看那天蚕丝,又低头看看青蚕,道:“可惜了。”
    吴震还在旁边转来转去,道:“这村寨里面的獠人为什么会死?他们素有异术,又养有此蛊,在此数百年,自保是绰绰有余,为何突然会全部死去,死状又如此之惨?真是让人看不明白了。”
    裴明淮慢慢地道:“你还没明白么?我们一路上走得这么艰难,又是沼泽,又是毒瘴,又是这以五行之术布置的村寨。这些都是不想让人接近这个地方,此处必定是有什么东西,要拒人千里之外,永不让外人涉足。”
    吴震失声道:“你是说……”
    裴明淮道:“要藏宝物,总得在穷山恶水,人迹罕至之处。现在看起来,我们是快到了。”
    昙秀道:“你是说这些獠人也是在守着那东西?”
    “我想若他们未死,我们不能这么轻易进来。”裴明淮道,“天蚕丝是宝物,天蚕必定也是凶险之极的毒物。我猜,若是以天蚕丝布在这村寨四周,我们是闯不进来的。只是因为他们都死了,而且应该是死得很突然,出乎他们意料之外,所以我们才进得来。”
    吴震道:“有人捷足先登了?!”
    裴明淮道:“若无外人,飞头獠会轻易就死?”
    众人一时茫然,却见那些蝴蝶竟又飞回来了,还没飞进村寨,竟然纷纷坠地,便如一大片桃花的花瓣,风没了,就飘落了去。
    道容道:“那些蝴蝶……难道是死了?!”
    裴明淮再一低头,脚下那些刚才还在爬动的青蚕,一条条都已经僵在那里不动了。苦笑一声,道:“都死了。”
    几人都是艺高胆大,虽然进来的时候便知道此地诡秘,处处戒备,但也并不觉得如何。此时见几百上千只蝴蝶纷纷坠地而死,才觉着有些寒意。裴明淮手已握在剑柄上,但四处仍然安静得很,也没见着半个人影。
    “若说是有人先来了,也奇怪得很。”吴震道,“一来是此地五行之术厉害,二来……如果是一批人前来,总得留下蛛丝马迹。”
    祝青宁道:“五行之术再厉害,江湖上奇人异事甚多,总有能破解的。至于吴大神捕的第二个问题,若是一队训练有素之人,要不留下痕迹,却也不难。”
    吴震一向爱抬扛,但此时是一无心情,二来也觉祝青宁说的有理,并未反驳。祝青宁又道:“不论来的是谁,已经是来过了。若是明淮猜测无错,是此处獠人守着什么东西,我们不妨继续向前面走。”
    吴震道:“前面便是山。”
    祝青宁道:“正是。我看若有什么玄机,也就在面前的山上了。”
    吴震嘀咕道:“那不就是要去碰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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