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怔怔不语,半日道:“我只希望找到了他们,一切疑团便能解开。”
    祝青宁道:“也不知烦扰他们的是何人?飞头獠身有异术,又在如此险恶的地方,竟然有人要把他们逼到那般地步,也是奇怪。”
    裴明淮沉默良久,道:“大凡藏宝,总不会在人人都能发现之处,都会尽量藏在难以找到的险处,往往都会有重重阻碍,不然,那还不得轻易被世人发现?”
    祝青宁何等聪明之人,一听便道:“你是疑飞头獠便守着那处藏宝?”
    “至少要找藏宝就必得经过飞头獠所居之处。”裴明淮道,“是以他们才会不断受到烦扰,以至于孟蝶的师傅重伤,为了治伤,不远万里到了塔县,又收了孟蝶为徒,才会有这段因果。”
    说到“因果”二字,裴明淮竟也茫然。这时前面吴震已然站住,道:“我们又到了那寺庙了。”
    小庙早已只剩断垣残壁,杂草竟似比前日又长得深了些。乌鸦飞来飞去,只闻鸦声凄厉。寺庙院中那两座塔,竟也塌了一座,更增衰败之气。
    昙秀也走向前来,看了片刻,道:“走罢,我们莫要在此处久待。”
    裴明淮道:“怎么?”
    “不知道,觉得此处不祥。”昙秀道,“从上次来的时候,便这般觉得了。”
    祝青宁笑了笑,道:“大师可是高僧,连这个都能知道。”
    昙秀淡淡地道:“祝公子笑话了。昙无谶,佛图澄,哪位不是擅阴阳之学,又哪里是心静纯明之人呢。清不清净的,那都是给世人看的。”又朝祝青宁看了一眼,笑道,“前日在此处与祝公子交手,祝公子的内功路子,看起来跟明淮相近,却还夹有昙无谶那一路的西域内功,公子学得好杂啊。只是昙无谶向来只与大凉皇族相交,不知祝公子跟凉国沮渠氏有何关系?”
    裴明淮跟祝青宁虽然动过手,但从没真对过掌力,此时听昙秀这么一说,皱起了眉,朝祝青宁看了一眼,道:“青宁,你原来内功这么杂,还敢练御寇诀?有姜优前车之鉴,还不够么?”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昙秀大师好眼光,比裴三公子强多了,他跟我不止动过一次手,也没看出来。”又道,“既然有人能练成,那终究不是空中楼阁,我总归想试一试。”
    昙秀奇道:“谁?谁练成了?御寇诀是道家至高无上心法,终是传说,有谁能练成?说是练成之后便是地仙境界,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我不信。”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大师,练成御寇诀的人,你已经见过了。”
    昙秀道:“不会说的就是阁下你吧?”
    裴明淮见这两人唇枪舌剑说个没完,想打断都插不进嘴去。吴震一直没开口,进了那院落,绕着那塌了的佛塔走来走去。此时叫道:“你们都过来看。”
    裴明淮听吴震腔调不对,忙走了过去。吴震又道:“昙秀,不管你是不是真高僧,你这感觉一点没错。”
    听吴震这么一说,几人心里都是一沉。裴明淮一看,左边的佛塔中空,里面塞着的全是头颅和断肢,而且看起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大都腐烂不堪,难辨面目。裴明淮朝那佛塔四处散落的碎片看了两眼,又捡起了一片看了看,看起来像是年久失修坍塌的,若非如此,也再想不到佛塔里面会有这般多的人头残肢。
    裴明淮不自觉地回头看相对的右首另一座佛塔,四个人的目光都聚在上面,每个人心里想的,想必都是同一件事情。
    这边是头颅断肢,那边又是何物?
    裴明淮拔剑出鞘,那佛塔乃本来脆薄,又年深日久,他根本无须多着力,便断为两截。塔身一断,里面的东西便滚了出来,一样的都是头颅,人手人脚,断成数截的躯体。这时裴明淮竟想起了在渔村里面见到的檀山坞张鱼众手下。岂不也是这个样子?只是张鱼众属下死在血泊之中,而这些残肢,已然开始腐烂了。
    “没死多久,也就三五日吧。”吴震道,“这里潮热,腐烂得也快。”
    裴明淮、祝青宁和昙秀都不言语,吴震朝三人看了一眼,道:“怎么了?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祝青宁道:“等你吴大神捕继续说啊。”
    若是平时,吴震必然是要反唇相讥的,今日居然没了脾气,只道:“杀他们的人倒也好耐心,还把尸身这么收起来。想必是找不到更好的藏尸之处吧?”
    裴明淮细看了半日,道:“青宁,你过来看,你可认得这人?”
    祝青宁道:“我怎会认得?”
    “你倒是仔细看看,你应该认得。”裴明淮道,“难不成你还怕看死人不成?”
    祝青宁皱眉道:“怕是不怕,但也没吴大神捕那么肯细看。”话虽如此,还是走近了去看,忽然“啊”了一声,顿时脸色大变。
    “这不可能。”
    裴明淮道:“你不止带了辛仪过来。”
    祝青宁道:“这是何等大事,我自然不会单带一个姑娘来!”
    吴震道:“死在这里的,是你的手下?九宫会的人?”见祝青宁不答,又道,“哼,我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你那日会出现在这处。你是到这里来跟他们会合的,怕是连孟蝶都没告诉。你知道孟蝶一直阳奉阴违,又见她多管闲事要救那孩子,正好把她留在外面。你跟明淮一样,又如何看得上那点儿东西?不过是听昙秀那般说,正好有个借口顺着他说下去罢了!”
    祝青宁不语,吴震笑道:“我说中了吧?你来了没见到他们,心知不妙,又正好遇到我们,自然也就跟我们一道了。祝青宁,说实话,我真有点怀疑,究竟是不是你受命要杀孟蝶的。我说过,她没利用价值了。你大概是不想杀她,但若你不杀她,她也活不了。但凡你有点良心,恐怕你还真会自己动手,以免她有更惨酷的下场。对九宫会想要的东西而言,孟蝶什么都不算。在九鼎前面,死再多的人也不是人,数百官兵也只是蝼蚁罢了。”
    忽听有个女声念了一声佛,四人抬头,却见密林之中,有一行人疾行而来,只是那一声念佛,却似在耳边一般。不出片刻,那行人已到面前,带头的却是个六十余岁的女尼,一身白衣,相貌十分慈祥。那女尼身后跟的都是尼姑,也有几个俗家女子,有中年的,也有年轻的,个个身上佩有兵刃。
    昙秀一脸惊讶,上前施礼道:“是道容师太啊,你怎么会到这里?”
    此言一出,裴明淮顿时明白。道容师太的名号他自然不是初次听到,这位女尼是建福寺寺主,据称是善占吉凶,善卜祸福,连宋帝都颇敬之,不知为何会到此处。道容见众人惊异,便道:“我是来寻我徒儿的。”
    祝青宁道:“姚浅桃?她来这里了?”
    道容焦急之色,溢于言表。“是哪,这丫头被我惯坏了!她留了书信,说她要去找她……她舅舅,我看到信的时候,她早跑不见了。唉,浅桃哪里知道,这地方是潜龙卧虎之地,哪里是来得的?唉,唉,我一直找她找到这里,却遇到各位……昙秀大师,你可见到我徒儿了?”
    昙秀道:“不曾见到,不过……”朝吴震看了一眼,吴震摇头道,“方才那些尸首里面,没有女子。”
    道容惊道:“尸首?什么尸首?”又对着吴震、裴明淮、祝青宁都看了一眼,道,“不知这几位是……”
    昙秀逐一引见,又道:“道容师太的名号,自然也不必多说了。”
    裴明淮笑道:“那是不必多说,天下皆知。”
    祝青宁盯着道容,道:“不知道容师太可识得此人?”说罢向旁边一让,道,“大师不妨过来一看。”
    道容一见那佛塔中情形,便失声道:“什么人这般恶毒?不仅要杀人,还要残人肢体,善哉,善哉。”又回头去看另一头的佛塔,见头颅残肢滚了一地,闭目合掌,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望各位告知。”
    祝青宁道:“死的是我下属,其中有一人,想必大师识得。”
    道容听他如此说,走近了两步。头颅已然开始腐烂,有些已经烂得看不清面目,但他所指的一个,还算能辨。道容只看了一眼,便面色骤变,也顾不得什么,弯腰细看了片刻,道:“这……这……他是……浅桃的……”
    祝青宁道:“彭横江,北地幽州盟主,也是我的属下。在下遣他来此,约定前日在这个寺庙见面,来了却没见他人,直到今日才发现他的尸首。”
    道容语声颤抖,道:“浅桃……浅桃就是来找他的。他怎会死在此处?浅桃呢?浅桃又在哪里?”
    众人皆不语,都知姚浅桃必是凶多吉少。裴明淮知道彭横江武功既高,又有手腕,是以在朝天峡之时,祝青宁为此人破了例,未杀而纳于九宫会麾下。只听祝青宁道:“在下不知姚姑娘也来了,来此之后也从未见到她。只是在下有些奇怪,道容师太怎知姚姑娘到了此地?”
    道容道:“是浅桃留书的。”说着自袖中取了一封书信递与祝青宁,祝青宁接过看了两眼,递回给道容。裴明淮见祝青宁不满之意溢于言表,便道:“人都死了,你还要怎么着?”
    祝青宁道:“不是我要怎么着,是这样的事他本就不该告诉姚浅桃。那姑娘虽然武功还成,但这是什么地方?彭横江是老江湖了,也知道兹事体大,怎会把姚浅桃给扯进来?我可真是不明白了,这不是在害她么?”
    道容更是焦急,回头对众徒弟道:“大家都找她去,若是有消息便立刻传讯。”
    众弟子答应一声,便欲散开,裴明淮道:“大师且等等。此处凶险,若是各自走开,怕是更险。好歹大家一起,有个照应,只找得略慢些罢了。”
    道容听了他的话,觉得有理,便道:“那就听这位公子的。”
    可此处再并无他路,寺庙后面就是绝壁。唯一一条路便是通过一片沼泽,裴明淮回头对祝青宁道:“真是此处?你没记错吧?”
    祝青宁不耐烦地道:“自然没错,孟蝶画的地图,我看了多次了。既知凶险,我难道会掉以轻心?”
    裴明淮沉吟道:“彭横江的事,奇怪得很。他对姚浅桃的爱女之心,我们是都见过的,他怎会把女儿牵扯进这样的事?”
    “是哪,我也奇怪。”祝青宁道,“就算九宫会全无规矩,他也不该对他女儿说。凡做父母的,都不会想把子女牵扯进这样的事吧?”
    沼泽里的路,实在不能算是有路。不时地见着有些动物的白骨在其中,只要一脚踏虚,陷下去便是灭顶之灾。虽说众人都身有武功,但仍是走得十分小心,道容师太身边几个年轻弟子,数次都踩进了淤泥之中,幸好众人七手八脚方得拉出来。
    道容师太对裴明淮道:“幸好听了公子的,此处着实凶险。”声音里面更是焦急,道,“唉!唉!浅桃总不会是进了这沼泽吧?”
    裴明淮其实心里早在想,若是姚浅桃一个人陷在这沼泽里面,那真是凶多吉少,死了都找不到尸首的。只是这话也不能出口,安慰道:“姚姑娘轻功不错,也常在江湖上走动,就算进了这沼泽,想必也能走出去。”
    道容师太如何不知他是在安慰自己,强笑道:“那丫头也就轻功还好了,都怪我太惯着她,不曾好好督促。”忽然啊了一声,叫道,“静思,你看,那个金环……”
    静思是随在道容师太身边的弟子之一,随着道容师太手指之处看去,沼泽之上浮了一个金环,映着日光闪闪发亮。静思伸手去拾,那处却极是湿滑,脚下一滑便摔了下去,无着力之处,眼看就要坠进沼泽,裴明淮将她一带,拖了回来,剑尖一挑,又把那金环挑了起来。这一挑他自己怀里一物却掉了出来,祝青宁眼疾手快,伸手抄住,道:“这是什么?”
    裴明淮刚把金环抓在手里,见祝青宁抢到了他掉下的那物,忙伸手去拿,道:“没什么。”祝青宁却不肯给他,回掌一推,道:“让我看看又有何妨?”
    裴明淮反手又去抓,本来沼泽里那条路便不是路,稍微脚下一错便会落入泥中,哪里禁得起他二人拆招。吴震走在裴明淮后面,皱眉道:“你们什么时候不能打,这时候要来打?都停手,走出去再打行不行?”
    裴明淮和祝青宁已经拆了十几招,裴明淮抓不到祝青宁手中之物,祝青宁手腕却也摆脱不了他手掌。昙秀回身笑道:“究竟是什么?祝公子,拿出来大家看看。难不成是谁送的东西,明淮不愿意给人看见?”
    裴明淮心里着急,一掌对着祝青宁拍了过去,祝青宁不提防他动真格的,只得回掌相迎,握在手中的那物便落了下来,昙秀瞅到这空隙,袍袖一卷,已把那东西给卷了过去,拿在手里,道:“我倒想看看是什么。”
    “你在这里掺和什么!”裴明淮怒道,“拿来!”
    吴震在后面啧啧地道:“这可闹开了,我也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时众人都看清了,祝青宁自裴明淮手中抢来、昙秀又自祝青宁手中抢去的是一块白玉璜,两侧有圆孔,穿有银链。昙秀奇道:“这东西可古得很哪,如今寻常不得见的。上面雕的是……”对着光看了片刻,道,“是兽面纹,看这古意,想必是周天子时的物事了。明淮,你从哪得来的?”
    吴震道:“想必是偷的,你看上面还穿着银链,肯定原本是谁戴着的。”
    昙秀笑道:“你要不说从哪来的,我就扔进这沼泽里面了,我倒看你怎么捞出来。”
    祝青宁一眨眼,道:“大师这可真是好主意,我怎么方才就没想到,还跟他白拆这么多招呢?”
    裴明淮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气得无话可说,道容师太却不理会他们,一直在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金环。那是只女子耳环,雕镂得甚是精致。道容声音都有些变了,道:“这是浅桃的!”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自然都紧张起来。裴明淮道:“师太不会认错?”
    “怎么会!”道容道,“我常常见着她戴,又怎会认错!”说着去看那沼泽,颤声道,“她的耳环掉在这里,那她……难不成……难不成……”
    众人都去看那沼泽,吴震摇头道:“她若是在这里摔了下去,必会挣扎。可看起来平静得很,旁边的水草都没揪断的痕迹。想必就是她经过了此处,耳环掉了。”
    听吴震这般一说,道容师太舒了一口长气,道:“是,是,吴大人说得是,一定是如此了。”把那金环拭了拭,收进怀里,两眼却盯着昙秀手里的白玉璜,道,“昙秀大师,可否将此物给我一观?我觉得有些眼熟。”
    昙秀看了裴明淮一眼,手里仍捏着那白玉璜,捧到道容师太面前,道:“师太请看。”
    道容见他不肯给自己,也不以为意,细细地看了几眼,道:“贫尼还真是见过。”叹了口气,道,“这倒一言难尽了,待走出这沼泽,容我细说。”
    昙秀一挥袖,把那白玉璜抛给裴明淮,道:“拿好了。”
    那沼泽里面的路越发难走,众人都不敢再多说,屏息凝神。吴震低声对裴明淮道:“方才你走开了片刻,不会就是去找这东西吧?”
    “你倒眼尖。”裴明淮道,“受人之托而已。”
    还没走出沼泽,祝青宁便道:“前面瘴气看来毒性不小。”
    众人望去,只见一片不知什么树林,开满了淡红色的花,便仿佛笼在一片淡淡的粉红色烟雾之中。再细看去,那花颇有些像蝴蝶,一朵朵的就像是一只只蝴蝶停在树上。只是天色灰沉,雾气也成了灰红色,光是看着就粘粘稠稠地觉得难受了。道容道:“我有辟毒丸。”拿出一个小瓶,交给弟子们分了下去,又对裴明淮道,“公子要不要?”
    裴明淮摇头,道:“多谢师太,我身上有。”
    吴震道:“你有,我可没有!”
    “我给你便是。”裴明淮塞了一颗药丸给他,道,“别吞下去,噙着便是。”
    昙秀笑道:“我便不用了。”又看向祝青宁,道,“祝公子自然也是把这桃花瘴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祝青宁淡淡地道:“大师既然不怕,在下自然也不惧。”
    “这哪是什么桃花。”众人已行到树丛之中,吴震对着那树上的花看了半日,道,“这花古怪,我倒是从没见过。”
    昙秀若有所思地道:“从前我到过南边一回,见过有种花与此颇为相像,那里人常以此花敬佛。只是……只是还有些不同。难不成……”
    吴震问道:“怎么?”
    昙秀迟迟疑疑地道:“难不成这就是那叫做拘毗陀罗的毒花了?”
    祝青宁取了身上一柄古玉,轻轻划破树皮,古玉一沾上汁液,顿时变黑。吴震叫道:“不仅有毒,还是剧毒啊!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桃花瘴,是这种花的毒气啊!”
    昙秀忽道:“我明白了,吴大人,那日险些咬伤你的那蛇,是少见得很,但有它出没的地方,常常就会有拘毗陀罗。又说是常生在沼泽旁边,若是服了它的汁液,不仅会暴死,死前眼前还会出现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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