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嘿嘿……谢谢老师表扬。”
    “不过你发现没有,这个题目同样存在过于宽泛的问题。”
    史同急于表现,赶紧辩白:“嗯,现在我知道了。一开始我想的是,既然太史公得罪了孝武皇帝受到宫刑,那肯定还有不少名人也有相同的遭遇。其实只打算找找跟他同时代的人,但是总觉得题目不够气派,所以……”
    “照你这么说,那也至少得把《太史公书》、《前汉书》和《资治通鉴》前汉部分通读一遍。”
    “我觉得还是太难了……老师,您说该怎么办?”
    方思慎沉吟道:“名人受宫刑,这种论题,应该有人总结过,不过我没留意这方面的文章。你上网搜索了没有?”
    “我找过了,都是些奴隶啊战俘啊什么的,就没什么像样的名人。”
    “你根据太史公受宫刑,从而推测当时宫刑可能比较普遍。目前资料显示,受宫刑的以地位低下的奴隶战俘为主,并没找到像太史公一样地位较高的官吏或者说士人。那么,这个‘没有’就十分耐人寻味,值得探究,说明他也许是特例,或者别有隐情……”
    史同恍然大悟:“老师,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入手了!”兴奋得直拍大腿。
    方思慎将手里的报告收入文件夹:“既然这样,可见本部分也是组长史同准备的。请问洪鑫同学,你作为本组成员,究竟承担了哪一部分具体任务?”
    方老师在戒备松懈时刻突然袭击,两个学生大惊失色。
    洪鑫慌忙答道:“我、我……我协助他来着。”
    史同也慌忙搭腔:“他、他是协助我来着。”
    方思慎单望着史同的眼睛:“他协助了你什么?哪个观点、哪份资料、哪段文字?”
    史同低头,盯住自己鞋尖不说话。
    洪鑫之前诡辩得手,故计重施:“我提供的是物质协助!物质协助!这也算分工合作的一种是吧,方老师?”
    方思慎肃然摇头:“国学选修首先是一门课程。你所说的分工合作方式已经完全脱离课程内容和要求,不予考虑。洪鑫同学,如果你不喜欢,可以不选这门课。如果你不擅长,只需尽力而为。做得不好不要紧,我们已经说过,作为中学选修课,最重要的是体会一点研究精神:尊重理据,讲求逻辑,追寻真实。你这样推卸责任,企图蒙混欺骗,对不起,专题报告部分我不能给你分数。”
    方书呆语气并不重,然而洪鑫听到“推卸责任,蒙混欺骗”一句,却好似长这么大没受过如此严厉的批评,堪比平生奇耻大辱,想起存在手机里的那些文章,怒气刹那间汹涌而出。
    方思慎还在继续:“但是你可以利用寒假补做一份,只不过我会在你应得分数基础上扣除20,作为拖延作业的惩罚。”
    洪鑫捏起拳头:惩罚?你凭什么惩罚我?你有什么资格惩罚我?
    “史同同学,你虽然独立完成了本该全组合作完成的任务,但身为组长,没有尽到协调分配职责,包庇纵容组员,我同样将在你应得分数基础上扣除20作为惩罚,你可有意见?”
    史同羞愧极了:“我、我没意见。”
    洪鑫扬起头,大声道:“我有意见!”
    随着他的话音,下课铃响了,学生们一哄而出。
    “咱们到教室谈。”方思慎说着,一边跟离开的学生打招呼,一边把椅子拎进去。史同搬起自己椅子跟在后边:“方老师,我,那个,我……”
    “你先走吧。”
    史同如蒙大赦,立刻收拾书包走人。
    最后一次选修课,所有学生早已迫不及待,转眼间如鸟兽散。洪鑫冲等他的几人挥挥手,叫他们先撤,走进教室,靠在讲台沿儿上,嘴角挂着一丝嘲讽冷笑。
    方思慎又走出来,把他那把椅子也拎进去摆好。教室里再无别人,心平气和问:“你说说,有什么意见。”
    洪鑫自从知道方思慎的负面八卦,心中有了成见,想起方书呆便觉虚伪。今天一上午,不论是开明宽厚的包容,还是严格公正的批评,在他眼里,怎么看怎么矫情做作。忍到此刻,居然忍出一腔怨愤。
    掏出手机,摁了几个键,递过去:“有点东西,想给方老师看看。”
    他用的是市面上最新最贵的超薄宽屏款式,方思慎在这方面知识空白,根本没见过。因为视力好,便没有接手机,身子略往前倾,把屏幕上的文字看得清清楚楚,脑中有一道模糊的白光闪过。
    “这些东西,是我无意中瞧见的。我猜,同学们和老师们应该都还不知道吧?您尽跟我讲那些假模假式的大道理,我听不懂,不过我至少没无中生有地瞎编,也没造谣污蔑过别人,最多稍微懒点儿。连我们组长都亲口承认我协助过他,您有什么证据说我,什么来着?啊,‘推卸责任,蒙混欺骗’――方老师,我倒要问你,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蒙混欺骗’了?!”
    这套说辞琢磨了有些日子,瞧着方书呆一张脸越来越白,洪鑫心中说不出的快意:“我也不要求您弄虚作假,该给史同多少分就给多少分。我跟他一个组,他多少分当然我也多少分,对不对,方老师?否则,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一抖,这些东西就会出现在校园网的论坛上,或者贴到教务处的公告栏里……”
    方思慎开始脑子里嗡嗡直响。事情本身对他而言,伤害已经过去,即使再次看到那些口诛笔伐、明枪暗箭,也只觉丑陋,并无惊恐。然而此时此刻,这样一个人,用这样的方式向自己提出来,时间、地点、人物、情境,都太不对。那一种强烈的违和感直令他反胃作呕。
    最初的震荡慢慢平静下来,一股勃然怒气涌上心头。
    这些学生,这些年轻的少男少女们,因为偶然的机会结下一场师生缘分,他愿意用最大的善意去揣测他们,包容他们。不爱学习、插科打诨、起哄打闹、喜欢表现、心胸狭窄,哪怕打架斗殴、自私势利……都可以接受,也可以改变。不能接受的,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知错不改,以恶为荣。
    方思慎冷眼看着对面洋洋得意的少年:“你想怎么做,是你的自由。像你这样心术不正的学生,我不认识。”
    整个周末,方思慎都陷在一种巨大的沮丧之中。
    他的眼前不时闪过那张年轻得甚至有些稚嫩的脸,以及那脸上过于张扬的邪恶表情。强烈的正反对比让他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深刻愤怒和深切悲哀。
    又过了几天,接到国一高教务处的电话。按照学校日程,选修课于期末考试前一周结束,而采风活动在寒假正式开始的第三天,也就是下周五出发。方思慎以为是通知自己解聘的消息,谁知只是告知采风出发集合的时间地点和注意事项。想到还要跟洪鑫这样的学生交涉谈判,最后终究难免破裂,不如趁早辞职。奈何他向来不愿我负人,一门课半途而废,对别的学生来说太不负责任。因此也就是一念闪过,决定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再说。
    大学寒假比中学早,等待出发的几天空档,校园里一天比一天冷清。这天从食堂出来,看见又有一拨人拖着行李扛着背包匆匆离去,深冬的寒气被那高昂的归乡情绪蒸腾起来,隔老远都能感觉出滚烫的温度。
    方思慎站在台阶上,若有所失。
    昨天接到父亲的电话,罕见的温和平易,问回不回家过年。他其实并没有想好,然而下意识地就用否定式回答:“不回去。”等想起要细说原因,那边已经沉默地挂了电话。
    也许……应该去当面解释一下。明天就要出发,等从河津回来,已是除夕,新导师之前说过春节将从疗养院回来,应该趁此机会赶紧见个面――确实太忙,走不开,没法回家过年。
    这样想着,回过神来的时候,已到校门口。又站着发了一会儿呆,才走到车站,上了开往人文学院的大巴。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和京师大学之间,不过七站地,直线距离五公里。方思慎坐在车里,想起从离家住校到今天,这五公里,花了三年半,往返一趟。
    他知道这个时候父亲必定不在家,也知道应该先打个电话约好,却固执地不肯拨出那个号码。
    车到站了,慢腾腾踱进校门,往办公楼方向走。他在这个校园生活了近六年,上了四年学。这个地方把他仅有二十四年的短暂人生割得四分五裂,有时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那些风格迥异的经历碎片,怎么可能属于同一个人?
    怕万一被熟人认出来缠上,方思慎戴上风帽,低着头往前走。在这个校园里,哪怕闭着眼睛,他也不会迷路。时间的流逝如此不可捉摸,昔日在这里认亲、安家、求学,恍如一个隔世梦境。而十五岁以前芒干道的生活,竟已成为另一个云雾迷蒙峰峦飘渺的前生梦境。
    方思慎站在办公楼前的大槐树下。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前身是前清某座王府,所谓办公楼,原是王爷礼佛的喇嘛庙大殿,红砖碧瓦,壮丽巍峨。方思慎靠着的这棵大槐树,足有两百年历史,虽然深冬无叶,但曲干虬枝,也足以遮掩形迹。
    他想:等着了,就说一说;没等着,就回去。然后便看见两个人并肩从大门出来。年长者走在前头,年轻些的手里捧着一叠书本讲义,落后半步,却丝毫不影响二人交谈。后边再隔几步,还跟着三五个年轻学子。
    方思慎以为自己看错了。那两人越走越近,口角春风,言笑晏晏。分明是父亲方笃之和师兄高诚实。
    “爸爸。”
    “小思?”方笃之很吃惊,然而更多的是高兴,眼睛都笑得眯起来,“小思,你在等我?”
    他停下脚步,后面那群人也远远停下,不过来打搅。
    方思慎没什么表情,向着紧跟父亲身后的高诚实招呼:“师兄,你好。”
    “啊,小方,你、你好。”高诚实有些慌乱。
    “师兄说找了份兼职,原来是在这里。”
    “是,啊,不、不是。”
    方思慎不再追问,抿紧了嘴唇,望着面前两人。
    方笃之打个哈哈,过来拉他:“小思,诚实,原来你们认识!”
    “爸,您别装了。”方思慎甩开他的手,“我拿永远不回家跟您打赌,赌您知道他认识我。”
    第一一章
    因为第二天清晨就要出发,方思慎很早便躺下了。然而了无睡意,瞪着眼睛躺在床上,似乎有无数件事情必须思考,脑子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掏空了一般,一片茫然。索性起身,把已经收拾好的背包打开,将所有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重新整理。翻到从网上打印的河津地图,仿佛触动了什么似的,坐到桌前开启电脑,埋头搜索查阅有关旅游信息及太史公故里文献。
    虽然之前已经找了不少,但网络资源丰富,细心搜寻,还是不断有新的发现。方思慎很快便投入其中,一边挑选拷贝,一边保存整理。
    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用心做手头最迫切最具体的事。这是方思慎基本人生经验之一。
    因为太过专心,敲门声响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
    打开门,高诚实端着饭盒,一脸讨好的笑:“小方,借你的工具配料,煮个宵夜。”嘴里说着,人已经侧身挤了进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当面甩脸色,冷嘲热讽叫人知难而退这些高级技巧,方思慎干不出来。还回到桌前,默然坐下,任凭高诚实轻车熟路反客为主,在那边叮叮当当忙活。
    “小方,你这是……要出门?”看见床上的背包和摊在被子上的东西,高诚实犹疑发问。
    “嗯。”
    “小方,你,你别这样,”高诚实以为方思慎郁闷之下一时冲动,要出门散心,不禁又是歉疚又是担忧,走到电脑桌旁,“这马上就过年了,我过两天也动身回老家,哪儿不是千方百计回去团圆的人,你说你,反倒往外跑什么,唉!……”
    “高师兄,你误会了。”
    高诚实听得他又回复最初的称呼,丰富的表情霎时呆滞,看去十分可笑。
    “是国一高的寒假采风,去一个星期。”
    自从那次高诚实偶遇妹妹,方思慎便把周末的工作据实以告。现在想来,父亲大概早就知道了。
    高诚实突然反应过来:“你放心,我一定转达给方教授。”
    方思慎本没有这个意思,被他这么一点醒,却好像本来就是这个意思。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下来,寂然不动。
    “小方,对不起。”高诚实望着他沉默的侧影,退开两步,在床沿坐下,“我这做师兄的,的确居心不良。自从知道方教授跟你的关系,后来又有机会碰面,便特意跟他提起你……你也知道,老寇霸占了张教授手里唯一的博士后名额,还有好几个博三的在争‘破格’,都吵到黄院长面前去了。出了咱们学校,放眼京城,高等人文学院是文科生上上之选。何况我一直在做‘金帛工程’,去了别的地儿,这些年的工夫弄不好就白费了。我也是迫于无奈,病急乱投医,才想起试试这条路……”
    随着毕业时间临近,有关高年级博士师兄师姐们之间斗争白热化的八卦传言越来越多,明给的私贡的蹲门槛的爬床头的暗中下绊的公开骂架的……精彩纷呈,方思慎想不知道也难。而自荐与引荐,向来是学术圈的传统,区别只在于重人情还是重才华而已。高诚实这般做法,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没想到方教授毫无门户之见,不但让我参与‘金帛工程’相关项目,还毫无保留地指导我……”
    “高师兄,”方思慎打断他的抒情,“这是你的个人私事,不需要向我交代。”
    “小方,我不该骗你。我一直想着,等下学期事情定下来,就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讲。”对高诚实而言,离开待了近十年的京师大学去高等人文学院,某种意义上等于背叛,只适合低调进行。
    “高师兄,”方思慎转过脸,慢慢道,“以你的才华,得到赏识是迟早的事。你的毕业去向,在我看来,纯属个人决定,即使找到的那个人是我父亲,也谈不上骗不骗的问题。除非……这中间牵涉到我的私事。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爸爸真的只跟你谈学问?”
    “当然不是。你父亲很关心你,经常跟我问起你……”
    “是不是事无巨细,无微不至?是不是拜托你好好关照我?是不是不许你透露半点口风?”平静的追问中隐约有一丝凌厉。
    “……是,毕竟……”
    “那么以后,拜托高师兄,不必再如此费心,我受不起。”
    高诚实明白了,方思慎介意的,是自己擅自干涉他的隐私,然后,又搞错了立场。
    泡面煮好,高诚实走到窗台边掐了两根小葱。忽道:“你一走一星期,这两盆玩意儿还不得干死。”
    他突然转换话题,方思慎一愣,顺口接道:“就七八天,应该没关系吧?”
    “我小时候在乡下待过我知道,种在地里行,十天半月都没事。这屋里温度高,又干燥,这么屁大点儿花盆养着,你回来就等着替它们收尸吧。”
    “那……”
    “我走前替你浇一次水,等你回来正好接上,钥匙到时放你信箱里。”
    关系好的同学之间,这样互相照应,本是惯例。
    方思慎看着那两盆绿油油水灵灵的小葱大蒜,有些犹豫。
    “楼上老郝过年不走,要不你拜托他也行。”高诚实拖过一条方凳当饭桌,递双筷子给方思慎,仿佛两人之间从无芥蒂,“小方,不管你信不信,我虽然为自己打算,但确实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我甚至还想过,嘿,是我不自量力,还想设法缓和一下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
    看方思慎低头不说话,接着道:“恕我直言,在我这个外人看来,你父亲对你,简直小心翼翼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任你为所欲为。今天下午,你丢下他掉头就走,我从来没见过第二个人对方教授那么没礼貌。认识你这么久,也从没见你方思慎对第二个人那般任性。小方,师兄说句良心话,你会这么着,不过因为你心里认定了,他是你爸爸啊!”
    方思慎喉头哽塞。半晌,闷声道:“师兄,你不明白。有些事……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你们的家事。然而父子何来隔夜仇?你爸爸偶尔提起当年,总是痛苦万分。这世上只有他,是你唯一的最亲的人。你一生能有多少个三年,用来和自己最亲的人冷战?”
    结果,高诚实临走,不但拿走了方思慎的备用钥匙,还说得他点头答应过年抽空回趟家。躺在床上,方思慎终于想通:父亲这一次,找到了一个多么合格的说客。
    星期五一大早,方思慎背着行李赶到火车站。为了让学生们体验生活,此行特地选了朝发夕至的慢车。国一高的带队老师将带领学生到站前广场与他汇合。
    当妹妹胡以心扛着旗子从校车上下来,方思慎大出意料:“以心!”看见后边穿着校服依次下车的学生们,改口,“胡、胡老师,怎么是你?”
    胡以心最近烫了个大波浪,盘在头顶上,又化了点妆,很是精干老成的样子:“方老师,麻烦你久等了。”
    把学生轰到检票口,两个老师在最后押队,胡以心悄声道:“我怕你搞不定这帮小兔崽子,跟学校要求和原定带队老师交换了。”河津没什么名气,比起其他炙手可热的风景胜地差得远,那带队老师感激不尽。
    方思慎对妹妹及时雨般的义举大为感动,问:“这样没关系么?”
    胡以心瞪他一眼:“教务主任以为我要趁机跟你谈恋爱,追在屁股后头嚷嚷不许因私误公呢!”
    “噗!”方思慎被妹妹逗乐了。
    洪鑫走在最后,听见说笑声,不由得回头。半年京城求学生涯成效显著,土霸王洪大少也开始懂得公共场合要注意风度,被老师要求殿后,没有表示任何异议。选修国学的23名学生中有12人报名参加寒假采风活动。文科班阴盛阳衰,男生本来就少,梁若谷去了人文学院办的兴趣班,史同跟着父母回南方老家过年,12人里就剩4个男生,那3个都是文弱书生,唯独他像座小铁塔,故而胡以心安排他全程后卫。
    看见方书呆跟那个姓胡的女老师贴在一块儿,笑得欢乐又暧昧,洪鑫只觉无比碍眼。那女老师几绺卷毛挂在耳朵边上,嘴唇抹得血红,还真像电视里的狐狸精,怪不得姓胡。没想到方书呆的品味这么差,居然喜欢这种俗气的女人。
    就是这个为人虚伪品味低俗的方书呆,竟然有脸说自己“心术不正”!洪鑫长这么大,没被人如此文雅地骂过,特地查了查字典,又在字典的解说里学会了“居心叵测”、“不择手段”等成语,他不服气得很。这种不服气,倒不在于是非对错,他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拿得出台面的光彩勾当,而在于他认为方思慎没资格指责自己,此其一;以及方思慎不应该指责自己,此其二。
    洪大少自幼耳濡目染身体力行,判断人情世务的标准,主要有两条:一是势力强弱,二是利益大小。如果一定要追究所谓正义感的话,也许只有来自军武家庭对强者的崇拜和个人英雄主义情结。他那尚处于懵懂状态的人生观已经意识到,这些不仅仅是作为个体为人处世应有的原则,也是周围世界运转的原则。这就是为什么,他根本不能理解方思慎的言行,而执意将对方划入虚伪者行列的原因。
    人人如此,你凭什么指责我?你亦如此,你凭什么指责我?
    他不知道,在方思慎的观念里,纵使人人如此,但不该如此,我便不能如此。
    这是此阶段师生二人根本分歧所在。
    方书呆不把威胁当回事,还跟同行的女老师眉来眼去,洪大少觉得那是在向自己挑衅。而且明知他是河津人,竟不事先说明,害自己跟监护人和父母扯了一车皮的谎,最后花这冤枉钱到家门口去旅游,还要时时提防被熟人撞破,他心里认定方思慎有意为之,怨愤不觉又深一层。
    在鼻子里哼一声,扭过头去。心想:看样子,得找机会再敲打敲打,让方书呆认识清楚,本少爷可不是开玩笑。他若死不悔改,就等开学最热闹的时候,叫他滚蛋!
    说是慢车,学校也不敢委屈这帮少爷小姐,定的全是卧铺。正当春节前夕,车票金贵,普通坐票就是买到了也可能挤不上去。十几张卧铺,国一高自有渠道。
    清早出发,深夜抵达,途经燕山、灵丘、太原、平遥、临汾、稷山等地,终点站河津。沿途尽是千年古迹,历史名城。文科生肚里多少有点墨水,同行的一位国文老师,一位国学博士,众人兴致高昂,对着列车时刻表指点江山,激扬唾沫。洪大少自认晋州乃自己地盘,对家乡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谁知基本插不上嘴。搜肠刮肚,想出小时候母亲讲过的神话传说,也是一鳞半爪,凑不完整,还要旁人补充纠正。
    一辆长长的货运列车从车窗旁呼啸而过,红色车头,黑色车身,每一节车厢都堆出一个漆黑的尖顶。
    一个学生问:“那是什么?”
    洪鑫司空见惯,熟得不能再熟:“乌金。这是专门运乌金的火车。”
    “1、2、3、4、5……”一个学生好奇地数起了车厢数。
    “50、51、52……”几乎所有学生都趴在车窗上一起数。
    洪鑫忽然一笑:“谁要跟我打赌,赌这辆车最多有多少节车厢?”
    “一百,我赌一百!”
    “一百五!最多不超过一百五。”
    洪鑫摇摇头,竖起两根手指:“我赌超过二百。”
    几个参赌的学生都不肯相信,又趴回车窗接着数。
    “198、199、200……202、203、204!哇!真的超过200节,有204节车厢!”
    方思慎和学生们一起,默默站在车窗前,目送那列长长的火车渐渐远去,仿佛一条黑色长蛇在河山表里蜿蜒,那阳光白雪映衬下光芒闪耀的满车乌金,却又好似一串黑色火焰,在幽燕秦晋大地燃烧。
    赌输了的学生贡献零食出来吃,师生围坐,和睦融洽。方思慎全身心投入这次旅程,早把洪鑫的威胁忘在了脑后;洪大少要在京城同学面前显示风度,也表现得大方懂礼,暂时相安无事。
    自从遇到第一辆乌金专列,同样的火车就不时出现。随着货运列车的增多,车外的天空也逐渐变得阴霾。平原地带连绵的厂房和高耸的烟囱,是沿途最常见的风景。那些历史地名中蕴含的盎然古意,原来仅仅停留在列车时刻表上,多少令这些文科生们有点儿失望。
    然而年轻人的热情总是很容易激发。当火车钻入一个望不到头的隧道,车厢内陡然一暗,只听得轰隆之声震耳欲聋,甚至可以看见车身与岩壁摩擦飞溅的火星,学生们又兴奋起来。连续钻过三个隧道,火车临时停在一个小站,广播里说是等候调度。
    车还没停稳,便有许多只手攀上了窗沿,女生们吓得尖叫起来。几张脸出现在车窗外:“布老虎,手工布老虎!1块钱!”“买一碗凉粉吧,5毛钱,只要5毛钱!”
    方思慎站起来,车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露天站台,很多当地女人和小孩挎着提篮向乘客兜售土特产。能挤上站台做生意的差不多都是大人,小孩子垫块石头站在铁轨旁的土坡上,将手中提篮费力地举过头顶,一面还不忘扯开嗓门吆喝。一个个脸颊耳朵冻得通红,鼻涕拖到下巴上,花布棉袄上打满了补丁。
    伸手就去摸钱。忽听妹妹大声厉喝:“不许开窗!听见没有?!刘晶,王培,住手!”
    “老师,我想买个布老虎给姥姥。”
    “老师,他们好可怜的样子。”
    胡以心一手叉腰,一手撑在车窗上:“想买东西的,上我这儿排队!”
    等学生们都过来,严肃宣布:“第一、不许买吃的。非要买,先打电话跟你妈申请,别问我。第二、提前准备好零钱。第三,都到我这个窗口来买,按顺序一个个来,别的窗户一律不准打开!”
    方思慎看妹妹如女将军般指挥若定,钦佩不已,遵守命令排在学生队伍最后。洪鑫坐在铺位上吃着零食,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车窗打开,早已迫不及待的卖主一拥而上,也不等学生们问价,直接抢过他们手中的钱,再塞回一些货物。虽然有老师提醒在先,缺乏经验的年轻人还是在混乱中受到一些损失。
    “哎,我只要一个,你怎么给我三个,这俩退了吧!”
    “哎,我给你的是十块钱,应该找七块才对!”
    在学生们的叫嚷声中,火车缓缓开动。卖主们哗啦退后,远远散立在土坡上,列车加速带起的旋风刮得尘土漫天飞扬,整个小站都模糊在灰黄的土雾中。
    一个女孩被强行多买了两个布老虎,一个女孩没拿到应找的零钱。两人坐下来沉默一会儿,忽然齐声叹气。
    “算了,反正也没多少钱。”
    “他们好穷啊。我第一次看到还有人穿那么多补丁的衣服。”在京城,哪怕乞丐,都几乎见不着穿补丁的了。
    “老师,晋州不是很富裕么?怎么这些人这么穷?”
    方思慎指指窗外:“你们看这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山和黄土坡。咱们已经到了五行山里边,可能是大夏国最穷的地方之一了。”
    第一二章
    将近凌晨,火车到达终点站河津。
    临下车前,洪大少再次郑重警告同窗,不要暴露他的身份。万一要叫名字,务必记得叫大名。
    一个女生笑道:“金土,你到家门口也不回家,太不孝了。”
    一个女生揶揄:“金土,都到你家门口了也不请我们去做客,太小气了。”
    洪鑫一甩头发:“本少爷过家门而不入。”这是火车上众人聊天时记住的典故。河津乃大禹治水之处,有禹门古渡遗址。把甩到侧面的头发拿手指捋捋,一脸精英神气:“采风完了还跟你们回京,上辅导班。”这理由充分符合他的实际情况,老师同学都信以为真。
    宾馆接站的车子在车站等候,十几个小时长途旅程,人人疲惫不堪,爬上去昏昏欲睡。
    “环球大酒店”是一栋崭新气派的八层高楼,也是当地最大最豪华的宾馆。时近春节,又是深夜,大厅里极其冷清。
    胡以心拿着房卡分配住宿:“都是三人标间,女生8人加上我,正好3间。男生4人加方老师,一间3人,一间2人,自愿搭配。”
    洪鑫道:“我跟方老师一间行吗?”
    那三个男生都和他走得不近,求之不得。
    胡以心望着哥哥,看他意见。方思慎点头:“行。”
    进了房间,方思慎指指浴室:“你先用吧。”
    洪鑫正琢磨怎么把话说得再狠一点,怎么威胁才对这书呆子更起作用,却见对方自顾走到桌前,放下背包,开始研究挂在墙上的液晶屏。
    “咦,不是电脑,只有电视。”方思慎略微失望,打开背包翻出地图,坐下来细看。
    方书呆太也目中无人,洪大少重重一跺脚,两步跨到靠窗的床位,将包“通”地扔到床上,噼里啪啦一气乱翻。一个哈欠袭来,实在困得厉害,抓起裤头,洗澡去了。
    方思慎被他惊动,回头便看见一个硕大的背影进了浴室,赌气般“砰”地关上门。
    在国一高,有不少洪鑫这样的学生,物质条件太好,身体发育和大脑发育难以同步,成年人一般健硕的躯干顶着一颗幼稚得发白的头脑,感觉相当不和谐。
    未成年。
    其实不能怪他。
    方思慎当下决定,应该再好好谈一谈。
    所以当洪大少搭着毛巾穿条内裤从浴室出来,迎面撞上方书呆两道端正严肃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
    “冷吗?”方思慎起身找到空调遥控器,上调几度。
    “洪鑫同学,我想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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