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
    洪大少满身鸡皮疙瘩打颤。
    之前每次选修课,他最乐意干的事,就是惹得从不发脾气的方书呆点名道姓批评自己,看他强忍着烦躁和怒气,一只手紧紧捏住板擦或粉笔,用故作平静的语调掩饰身为老师的无能与胆怯。每当那时,洪大少便心满意足地适当让步,等着下一次,再重复同样的程序。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只要听到那句慢条斯理的“洪鑫同学”,便心头冒火,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按说自打进学堂起,再没有第二个老师这么客气地称呼过他,这么平等谦和地对待过他,而方书呆其实对所有学生都同样谦和客气。偏偏洪大少总觉得那刻意的客气里头,那风度十足礼貌周全的表象底下,含着某种令他潜意识里非常厌恶的成分。
    装蛋。虚伪。
    明明视力很好,偏要眼镜不离身。明明气得要死,偏要一副我不和你计较的嘴脸。明明自己不干净,偏要摆出全世界就我最干净的恶心样……
    “方老师,您想说什么?”洪鑫在床边坐下。他没意识到,每次受方思慎谦和礼貌态度影响,自己便会不由自主跟着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假象,尽管这假象维持不了太久。
    “关于上次期末考评的事,我想跟你讲清楚。除非我不教这门课了,否则评分方式和标准不会因任何个人因素改变。如果你执意要制造一些舆论,导致学校不再聘用我,我也没有办法阻止你,只能顺其自然。但只要学校没有提出解聘,那么我就会坚持把这门课上完。”趁着洪鑫洗澡的工夫,方思慎重新做了全面考虑,语气平淡而坚决。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看到的那些文章。你应该知道,事情早在大半年前已经发生,并且曾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我当时不曾让步,现在更加没有必要。你能做到的,最多不过是让我失去这份兼职,无法造成任何更大的打击。”
    见少年抬头挑起眉毛,方思慎微微一笑:“说到底,你跟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些文章对你来说,不过一些可以拿来威胁老师,换取考试分数的八卦。对我来说,却曾是刀刀见血的杀招。你不会明白,我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后悔过。也许不妨这样比喻,你的举动,好比闯入另一个战场的孩子,战争早已结束,而你呢,举起捡来的断刀,威胁要杀死一具尸体。”
    方书呆的表述方式奇特而陌生,洪鑫有些茫然:“你说的……什么意思?”
    “你想想,能明白的。”
    “你是说,我威胁不了你?”
    “是的,你威胁不了我。”方思慎点头,宛如陈述一个最客观的事实。
    “我上次没有跟你解释,是因为我很讨厌你威胁人的动机和行为。后来想想,你是学生,又是未成年人,我至少应该告诉你为什么。”
    方思慎已经顾不上考虑对方可怜的自尊,直言不讳。
    洪鑫听见那句“我很讨厌你”,反而心头一松。也不知怎么就被那句“未成年人”分了神,脱口反问:“你几岁?”
    “嗯?26。”方思慎对这种突然袭击最没防备,开口就照实招供。不过他说的年龄,是东北民间算法。他头年12月才过的生日,刚满24。
    “我二姐也26。”洪鑫盯着方思慎的脸瞧了一会儿,“你看起来比她小多了。”他幼时由二姐照看,比妈妈还亲近。不过,也因为如此,在17岁的洪大少看来,26已经是老头子一样的年纪了。
    方思慎有点尴尬:“你问这个干什么。”把话题拉回去,“我从来没有说过让谁不及格,假期补做都可以接受,为什么你宁肯用那样不正当的办法,也不愿意试一试?”
    洪鑫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忽然凑近,伸手摘下他鼻梁上的眼镜:“你明明不近视,干嘛成天戴着这个?”
    方思慎平光镜渐渐戴习惯,经常想不起来摘掉。被洪鑫吓一跳,倒也没把少年人的莽撞唐突放在心上,将眼镜抽回来放桌上:“这样比较像老师。”
    洪大少又盯着他的脸瞧一会儿,点头:“也是。”
    方老师继续把话题拉回去:“你为什么不能凭自己的能力试一试?事在人为,只要动手做起来,并不见得有多难。”知道他各科成绩差不多都是倒挂,问,“难道你打算每一科老师都这么对付,挨个威胁恐吓?”
    这话戳中了洪大少的痛处,冷着脸憋半晌,怒道:“你以为老子自己想啊!老子在河津不知道过得有多爽!老头子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把老子丢到京城不管死活!那些变态的公式,还有该死的蝌蚪文,老子八辈子见都没见过,试什么试!如今搞得有家不能回,到了家门口跟下水道的耗子似的在外打流,老子,老子……”
    哽住,站起身一脚踹在床头挡板上:“老子困了,老子要睡觉!”抖开被子,四仰八叉躺下,眼眶发红,气哼哼地瞪着天花板。
    方思慎知他要强,不肯当着人掉眼泪。想一想,轻声道:“你之前说寒假返京补课,其实未尝不是最好的办法。这次带队的胡老师,据我所知,很擅长点拨学生怎么考试,有机会你可以问问她。”
    “哼!”洪大少翻个身。心说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个书呆子瞎了眼,喜欢那种狐狸精女人。
    方思慎与人交往一向被动,这已经是看在师生一场的份上格外关注。见他不领情,便不再提,重新拿起桌上的地图:“你是本地人,禹门古渡去过没有?”
    “没有!”
    “太史公墓呢?”
    “没听说过!”
    “怎么可能?”
    洪鑫猛然坐起:“没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这种破事,我干什么要吃饱了撑的骗你!”
    方思慎愣住,随即道:“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奈何洪大少完全不管他说什么,兀自控诉不停:“哼!你们都知道是要来河津,串通好了不告诉我,存心看我出丑是吧?要我丢脸是吧?一个个不安好心……”
    自己不学无术,还有脸叫嚣听了课;身为太史公同乡,一学期都记不住籍贯,反口赖到别人头上,真是丢脸丢到祖宗坟头去了。方思慎懒得理他,后边的博物馆图书馆文化馆料想他也不知道,都不问了,起身收拾洗漱,根本不搭腔。从浴室出来一看,洪大少爷居然满脸气鼓鼓的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学生们补觉,两位老师和导游商量行程。河津旅游并不发达,又是一年中最冷清的时候,说是导游,其实不过一个临时打工的当地闲汉,负责带路。学生们出行,租的就是宾馆的车。
    问起太史公墓的具体地址,导游一脸茫然:“太史公墓?俺们河津哪儿有这景点?”
    胡以心道:“这儿是太史公老家,怎么会没有他的坟墓?资料上明明写着有,你别蒙我们。”
    那导游道:“哎呀妹子,俺怎么可能蒙你!历来到河津的游客,一看禹门古渡的龙门峡,二看薛仁贵的寒窑,没听说谁要看太史公墓的。太史公……对了,对岸韩城倒是有座太史祠,听说附近还有个大坟头,你们说的是不是那儿?”
    方思慎摇头:“韩城确实也有一座太史公墓,但据传只是衣冠冢。河津辛封地界应该另有太史公安葬之处。”
    “辛封?那都出市里了,远着呢。”导游念叨着,忽然拍手,“想起来了,辛封村北头有一大片古坟头,说是司马家的祖坟,人都讲那些土堆子前的石头怕不下两三千年,莫非你们找的是那里?”
    方、胡二人喜出望外:“既是司马家的祖坟,那就对了!”
    导游搓手:“那地方偏得很,根本不是景点,路也不好走……”从来导游带团,卖票和卖东西的地方才能产生回扣,最不愿去非景点。
    “这是学生们搞调查,不是出来玩儿的。给您加一百块劳务费,帮我们找个熟路的稳当司机,成不?”胡以心笑盈盈的。
    导游二话不说:“成。”
    方思慎问:“不知道《河津县志》收藏在哪里?是图书馆、博物馆,还是文化馆?”
    “这……还真不知道。”导游有点不好意思,“俺让宾馆的人打电话帮你们问问。”
    一圈电话打下来,竟花了个多小时。原来因为城区几次拆迁,共和之前的旧版县志早已丢失,十年前编了一套新版,收在文化馆里。好不容易联系上文化馆保管钥匙的工作人员,听说他们是从京城来采风的,大为激动,直呼要立刻通知馆长,为中央来的同志们接风洗尘。再三推托不掉,胡以心一声咳嗽,拿出班导训学生的派头呵斥一通,才把事情搞定。
    那导游反而比较明事理,陪笑:“俺们河津这地方吧,来视察的领导多,要不宾馆怎么盖得恁的气派呢!就是从来没有领导视察到文化馆的……”
    最后敲定,下午看禹门古渡和龙门峡,第二天往文化馆查资料,第三天实地考察辛封司马祖坟,第四天和第五天过河参观韩城太史祠及博物馆,然后返回河津,坐当天夜里的火车返京,第六天,也就是除夕下午抵达京城。
    方思慎又跟着导游找到附近一家复印社,打印发给学生的资料和讲义。
    午饭后,宾馆中巴载着京城来采风的师生一行前往黄河岸边禹门古渡。
    老远便望见一带混黄的江水奔腾翻滚,最窄处架了一座钢索桥。那水被两岸石壁束缚着,犹如旺火灶上一锅疯狂沸腾的泥汤,似乎能把钢索桥都熔化掉。
    “黄河黄河,原来真的这么黄。”一个学生喃喃自语。
    汽车就停在桥头。众人下车才发现,脚下峭壁离水面至少十几米。岸边尽是平头方崖,层层叠叠,远看只觉厚重,离近了才发现有多险峻。因为常年被河水冲刷,山崖寸草不生,光滑如镜,尽管还隔着好几步距离,也叫人不由自主紧紧抓住护栏,生怕脚下一个出溜,便万劫不复。
    胡老师使劲拍手吆喝,把学生召集拢来,围成一圈。
    学生们展开手里的资料,听方老师讲解。水声轰隆,必须放开嗓门吼叫才听得清楚。
    “各位同学,咱们现在站的位置,就是禹门古渡。桥头有块石碑,一会儿大家可以去观察观察。以这座桥中线为界,这边属晋州河津,那边属关中韩城。现在请同学们往两端看,提问,桥为什么建在这儿?”
    马上有学生回答:“因为这个位置最窄。”
    又有人补充:“因为两边的山差不多高。”
    方思慎点头:“没错。两岸峭壁夹峙,形如门阙,这就是龙门峡,传说中鲤鱼跃过去能够变成龙的地方。《太史公自序》里说:‘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既然叫做‘门’,自然两边都是,那么太史公究竟生在龙门的哪一边呢?这就是为什么,两千年来,河津与韩城争夺太史公故里名号,一直争不明白的原因。”
    “啊!”学生们望着一水相隔又被钢桥连接的两岸峭壁,恍然大悟。
    方思慎举起手里的地图:“太史公自己说生长在‘河山之阳’,毫无疑问,‘河’指的是黄河,‘山’指的就是龙门山。根据‘山南水北谓之阳’的惯例,河津位于黄河北侧,因此有人认为他应当是河津人。但是也有很多人提出,黄河在这里只有极短一段为东西走向,整体却是南北走向,古代地名也有‘山东水西谓之阳’的习惯,所以认定黄河西面的韩城才是太史公的故乡。”
    学生们的兴趣都被吊了起来,纷纷拿着地图对照实际地形仔细察看。
    “所以,”方老师大声宣布,“咱们这次采风的任务,就是找出太史公真正的故乡是哪里!”
    第一三章
    第二天上午,出发前往文化馆。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大门口,车才停稳,便迎了上来。看见胡以心,领头那个赶紧过来握手:“哎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从中央来的老师和同学们哪!”
    师生们虽然吃惊,好歹也见过大场面,见招拆招,互相致意。
    胡以心介绍方思慎:“这是我们随行指导专家,京师大学国学院的方博士。”
    那三人开始把方思慎当作了学生,见没穿校服,以为是学校的实习生。大惊之下,连忙过来握手:“啊呀,方博士!幸会幸会!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哈哈……”
    方思慎很不习惯这种做派,挤出一点微笑,握个手,退到旁边。
    互相介绍过,原来这三位一早便在门口恭候,一位馆长,一位副馆长,拿钥匙的是主任兼研究员。
    进得文化馆大门,一路经过老年活动中心、青少年活动中心、棋牌室、音乐室、阅览室……终于来到藏书室。两位馆长要忙工作,留下姓马的主任作陪。
    “昨天听说你们要来,特地找了几个工人收拾卫生,好迎接贵客呀!”马主任打开门,室内空荡荡的,中间一张乒乓球台当桌子,边上码着十几张塑料方凳,靠墙有一排大书柜。
    “这些是《河津县志》,这边是共和以来编写出版的《河津党史》、《河津革命志士大全》、《河津新崛起》系列,我们文化馆的同志为这些著作付出了很大心血啊……”
    “对不起,马主任,我们主要想看看有关太史公的资料。”方思慎看他以为是跟领导汇报工作,有搞错方向的危险,出声打断。
    “啊,不愧是专家,果然有学问!就是河津本地,如今还有几个知道太史公是我们家乡的骄傲!真是给祖宗丢脸呐……”
    毕竟是研究员,知道得比一般人多,方思慎道:“马主任,若是您有空,还请多多指导。”
    “不敢不敢。”
    胡以心道:“您才是知情懂行的专家,我们这次寒假文化采风,是以探访太史公故里为主题,还请您不吝赐教才是。”转身招呼学生:“同学们,大家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请马老师为我们解答。”
    马主任眯起小眼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四个男生把十几本砖头厚的县志搬出来,在乒乓球台上铺开。洪鑫一次就捧出六本,女生们围在他身边赞叹。有几个学生原本定的小组专题就是“太史公籍贯考”,这会儿拿出预先准备的索引和目录,有模有样地翻阅查找起来。
    马主任叹道:“看这些孩子,多么有出息!他们就是咱们国家的希望啊!”
    方思慎帮着学生翻看县志,问:“马主任,您这儿有没有能够复印的地方?”新版县志并非古籍,拿去复印也没关系。
    “这……馆长办公室有一台,我去问问。”
    “不用了,马老师。”洪鑫把手机掏出来,“我这个可以拍照,书上的字也能拍得很清楚,拍下来回去打印就行。”
    一个女孩伸手抢过去:“好哇金土,这么有用的东西也不早点贡献出来。”
    “喂!早说了不许叫外号,叫我大名!”比起抢走手机,洪鑫更紧张自己的名字。还好是文化馆,这种部门跟洪家八杆子打不着,否则哪有一二把手不认得他洪四少的?其实他这半年气质大变,又穿着校服,即使熟人迎面撞上,也未必认得出来。
    年轻人都喜欢新鲜玩意,立刻将洪鑫围住:“快,快告诉我们怎么用!”
    “我这个也能拍照,拍人还行,书上的字就不行了。”
    “呀,方老师您看,真的好清楚!连下面注释的小字都一个不差。”
    方思慎接过去看看:“是挺清楚,那就先借洪鑫同学的手机用用。”
    于是师生都围坐在乒乓球台四周,人手一本县志,一边看一边讨论。三位老师负责回答问题,发现重要内容便用手机拍照保存。马主任本是当初编者骨干,是这文化馆里真正有文化的实力人士,回答时总能把话题延伸开去,风俗人情、典故传说,讲得大是引人入胜。
    年轻人耐心有限,查一阵文献,便都放下书本,凑到马老师跟前听故事去了。
    方思慎把十几本县志摞到自己面前,逐一翻阅,偶尔分神留意马主任的龙门阵里有无真正具备价值的信息。
    “这个给你。”
    面前突然出现了那只闪亮的宽屏超薄手机。
    “喏,这样,这样,然后摁这个。”洪鑫给他演示用法,口气硬梆梆的,“会了吗?”
    “会了。”方思慎抬头微笑,“谢谢。”
    洪大少转身听故事去了。
    身为一名河津人,这两天的所见所闻令他倍觉羞愧。洪大少做老大做习惯了,随着距离故乡越来越近,地头蛇意识也不断上升,谁知竟然插不上半句嘴。那些地点、人物、知识、传闻,就在他土生土长的环境里,十几年来居然未曾留意过。他从来不知道,自小生活的家乡,竟有如此陌生、神秘、深邃的一面。
    “马老师,我们昨天下午去了禹门古渡,方老师说书上记载遗址石碑应该在这边,怎么给搬到桥那头去了?”一个学生问。
    “是啊是啊,桥那头还有人卖票呢!我们在桥上碰见几个对面上来的,说是什么‘禹门古渡龙门峡联票’,一个人八十块!听说这边根本不要钱,后悔死啦!”
    马主任苦笑:“同学们真细心。那遗址石碑啊,十年前确实是在桥这边,属于河津。共和50年,对岸韩城向中央申请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建设国家一级文化旅游名城,批文一下来,就把这块碑给挪到桥那头去了。”
    “啊!这……怎么可以?”
    有学生愤愤不平道:“那河津怎么不也申请一个?一个门的两边,大家都一样嘛。”
    马主任被学生们的话触动心事,长叹一口气:“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啊,同学们。韩城硬把太史公籍贯说成他们的,打出‘太史公故里’的口号,年年大张旗鼓地搞祭祀,办仪式。太史公明明就是我们河津人,生于此地,葬在此地,还有无数后裔世世代代居乡守土,即使黄河泛滥也不肯迁走,怎么就成了他们的了?我们文化馆这几个人,去州府找了好几趟。上面指示说中央既然已经下了批文,叫我们服从大局,不要瞎折腾,唉!”
    方思慎忽问:“马主任,太史公故里和‘服从大局’有什么关系?”
    “想必你们都知道,河津历来盛产乌金,三十年前又发现了大量的软银,十年前经济总产值就排在了晋州第一位。对岸韩城虽然只隔了一条黄河,这些年却一直穷得很,经济始终没什么起色。就那龙门大桥,说是沟通两地,可全是我们出钱建的哪!最近这些年,文化旅游突然热起来,他们居然动起这歪脑筋,硬把太史公给搬河对岸去了!上头为了均衡经济发展,任凭他们以讹传讹,误导大众,唉!”
    马主任沉痛总结:“我们河津为了顾全大局,做出了重大牺牲啊!”
    一个女孩恍然大悟:“啊,怪不得我总觉得衣服发黑,原来是乌金粉!”
    其他学生被她提醒,也把袖口亮出来,黑乎乎一圈。
    “才一天,就脏成这样了,我本来还打算穿到回家再洗呢!”
    国一高的日常校服,是以纯白为主镶嵌藏青条纹的运动套装,大方素雅,缺点则显而易见,太容易脏。初来乍到时以为空气灰暗是天气不好,现在都明白了,那是从周围矿区飘来的乌金粉。
    “这个……让同学们受苦了。”马主任满含歉意,“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过几年会更好,正在治理之中,治理之中。”
    都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不再追究乌金粉脏了衣服。有人问:“马老师,怎么听说韩城也有一座太史公坟墓,还有太史公祠堂呢?”
    “那都是后来伪造的!当年太史公完成千古巨著《太史公书》,思乡心切,带着随身侍从,骑匹老马,从长安出发,取道同州,返回河津。”马老师绘声绘色,给同学们描述太史公临终往事。
    “走到韩城韩奕坡,这里地势很高,能隔河望见阔别多年的故乡。太史公老泪纵横,激动万分。身体本来就衰弱不堪,不幸与世长辞。为了纪念他去世的地方,身边的人便留下一双靴子埋在那里,随后把尸体运回家乡安葬。后来有人在埋靴子的地方修了一座衣冠冢,又建了一座祠堂。那祠堂本叫“望祖祠”,门外还有望乡牌楼。什么太史公祠,那都是后来改的!”
    “啊?!”马老师言之凿凿,学生们不禁深信不疑。
    “唉!被他们这么一闹,搞得人人都以为太史公是韩城人。这几年韩城借着文化旅游的热潮,着实没少挣钱,经济眼看是发展起来了。为了顾全大局,我们也不说什么了。还是中央高瞻远瞩啊,知道怎么发挥地方不同优势,实现区域性互补……”
    中午,文化馆工作人员送来快餐。胡以心要给钱,被马主任声嘶力竭地拦住。
    下午整理资料,分组讨论。马主任去忙自己的事了,学生们问:“方老师,照马老师说的,太史公肯定是河津人了?”
    方思慎淡淡一笑:“你们别忘了,还有人认为太史公死于狱中,根本没机会回故乡。”
    “啊,也是。”
    “我看那马老师说得跟亲眼见过似的,两千多年前的事,他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肯定有水分!”
    “这还不简单,他说韩城那坟墓里是双靴子,挖开看看不就知道了?”这回开口的却是洪鑫。
    “就是就是,坟墓里头埋的是什么,挖开看看,立刻真相大白。”学生们深觉有理,纷纷点头附和。
    方思慎沉吟道:“这确实是最有效的办法。不过,且不说挖掘古墓的技术问题,还有当地官员百姓能不能答应,即使挖开坟墓,里边埋的不是靴子而是人的遗骨,怎么证明那人就一定是太史公呢?”
    “是啊……”马上有学生举一反三,“就算真是双靴子,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太史公的靴子呢?”
    洪鑫道:“只要挖出东西来,总能证明点什么吧?”
    方思慎点头:“那当然。寻找证据的办法各种各样,历史虽然层层累积,总有蛛丝马迹可以追寻。”
    男生们一脸蠢蠢欲动。
    女孩子胆小:“喂,你们不会真的想去挖那个……古墓吧?”
    方思慎摇摇头:“考古发掘虽然是最有效的途径之一,却也是最后的最应慎重的办法。文物埋在地下,待在它该在的地方,才是最好的保护。咱们还是先从文献入手,比方‘龙门’这个地名,太过笼统,历代行政区域沿革变迁,在汉孝武帝时期,‘龙门’具体指哪里?再比方地名命名虽然确有‘山东水西谓之阳’的规律,但在太史公生活年代,这种说法是否通行?”
    “啊,老师,太难了啦!我们不可能完成任务啊!”
    “我知道。”方老师笑了,“仅凭这点工夫,咱们不可能考证出太史公真正的故乡是哪里。但是你们可以提出自己的猜测,包括考证方法的猜测,以及对前人某一个观点的补充或质疑,都很可能填补本领域研究空白。大家记住,研究成果不论大小……”
    学生们齐答:“研究精神无处不在!”
    冬天黑得早,半天工夫飞快过去,正当师生们准备告别离开,马主任陪同正副馆长来了:“已经备好晚餐,请两位老师还有同学们千万不要嫌弃,我们文化馆很久没有像你们这样的贵客光临,真是荣幸之至……”
    再三推辞,却被对方以晚饭备好不能浪费为由说服,一行人终于还是跟着去了饭店。三位领导习惯性地就开了白酒:“这是我们晋州有名的汾酒,来来来,汾酒必喝,喝酒必汾啊,哈哈……”
    河津出了名的富裕,地方衙门都有自己的专项招待款。文化馆虽说比较边缘,每年分到户头的发展基金,全馆上下天天吃都吃不完。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款待京城客人的机会,自当略尽地主之谊,表达河津人民的深情厚谊。
    国一高师生再怎么见过世面,也没上惯此等场合,好几个学生都傻眼了。胡以心赶紧站起来:“陈馆长,他们都是高中生,还未成年呢,不能喝酒。”
    那边副馆长已经把杯子满上:“孩子们未成年,胡老师可是成年了吧?胡老师这么年轻漂亮……”
    胡以心的脸顿时板了下来。
    方思慎暗道不妙,妹妹的脾气他可清楚得很,却不知如何是好,忙用眼神向马主任求助。
    “女士不勉强,这样,方博士替胡老师喝了这一杯!”
    方思慎没想到求助的结果,是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愣住:“我、我不会喝啊……”
    “怎么?方博士瞧不起人啊?你们大老远从京城来,我们这地方偏僻,也没什么可招待的。怎么也得喝了这杯,给河津人民一点面子,啊?”当领导的,一杯在手,气势立马不同。
    方思慎这回真急了。按说他长在东北青丘白水,那是个宁肯不吃饭也要喝酒的地方,但在养父的严厉阻止下,小时候从没沾过。上了大学发现自己半杯就倒,便十分自律,可说一点酒量也无。加上此等场合,愈发口拙舌笨,只知道一个劲儿掉脑袋:“对不起,我不能喝,真不能喝。”
    “三位叔叔伯伯,”洪鑫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请叔叔伯伯们原谅,我们老师真的从来不喝酒。两位老师除了指导我们学习,还要照顾这么多同学的生活,万一喝醉了,让我们可怎么办才好?说不定,回了京城,不光要挨校长的骂,还要被同学们的爸爸妈妈埋怨呢!请叔叔伯伯们体谅老师吧。我也是学生,只能用这杯果汁代酒,替同学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们学习的支持和鼓励!”
    他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加上身材高大,满脸真诚,竟把学生代表的角色扮演得像模像样。
    那陈馆长一拍桌子:“好!果然英雄出少年!”
    洪鑫端起杯子走过去,挨个给三位领导敬酒。胡以心紧跟着换了脸色,端起果汁向领导赔罪道谢,场面一下热烈起来。
    轮到最后一位马主任,方思慎就坐在马主任旁边,洪大少这一insert进来,整个把他挡住。正目瞪口呆瞧着这场表演,忽然发现洪鑫背起一只手,就跟脑后长了眼睛似的,迅速把自己面前那杯白酒倒在汤碗里,又不着痕迹地敲了敲桌子。方老师福至心灵,立刻往酒杯里盛了一勺过面条的凉白开。
    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也算宾主尽欢。往外走的时候,正好对面包间的客人散席出来。洪鑫看见迎面而来的浓妆高挑女性,惊惶失措,掉头就往包房里钻。
    那女人先是一愣,继而尖叫着扑上来:“金狗娃儿!你个吃巴巴的山药蛋子――我叫你躲,叫你躲!”杀进包房揪住洪鑫的耳朵,将他拖了出来。
    洪大少斜弓着身子:“二姐,你文明点儿,文明点儿成不?我这京城来的老师同学都看着呢!”
    第一四章
    国一高师生刚在宾馆门口下车,洪家二小姐的座驾紧跟其后,也到了“环球大酒店”。
    三个男生围过去欣赏这款去年年底刚刚推出的红色跑车,那优雅的色泽在灯光下宛如水晶杯中晃动的酒液。
    洪玉兰拍着车身,笑道:“回头姐姐带你们兜风!”转头再次问洪鑫:“真不跟我回去?”
    洪家乡下有祖宅,洪要革发达之后,在原宅基地上盖了座庄园,两口子主要住那儿。河津市里若干房产,供儿女们年轻一辈在市区流连。洪玉兰说的“回去”,指的是她在市内的住处。大冬天的晚上,即使洪妈妈再怎么思子心切,也不可能开两小时车往大宅跑。
    “二姐,都跟你说了,这是集体活动,学校有学校的纪律!”
    洪玉兰满脸错愕,继而叉着腰哈哈大笑,仿佛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可乐的笑话:“啊哟,‘学校纪律’,哈哈,还纪律呢!哈哈……”
    洪大少有点挂不住:“等活动完了,我自然回家。”
    洪玉兰把他又看几眼,才走到胡以心和方思慎面前:“二位老师辛苦了。我们家小四这半年学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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