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豹在华亭的名望之高是有些人很难想象的。
    从正德十五年到嘉靖四年,聂豹在华亭搜查贪吏,为民举冤,同时两袖清风,这些都只是一个正直官员应该做的。
    但除此之外,聂豹最华亭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讲学,他亲自朝夕授学,广收门徒,时提学副使曾说,“云间素称文薮,君一纲尽矣。”
    虽然聂豹后来在苏州、江西、京城各地都长期讲学,传授心学,但真正能被称为江右学派的只有华亭士子,因为江西的邹守益、欧阳德等人都吸收了其他学派部分。
    不过聂豹在华亭的名望之高不仅仅只是这些原因,除了士子,他在普通百姓心中也有极高的地位。
    嘉靖元年,华亭先大旱,后大涝,疫情大起,民不聊生,聂豹上书朝廷减免税赋,此举不知道活了多少百姓。
    所以,聂豹驾临松江府,华亭县内颇多讨论,人人都说,双江公一到,倭寇当退避三舍。
    当然了,事已过迁,华亭县中大量读书人眼里只看得到,聂豹如今任兵部尚书,还是内阁次辅徐阶的老师,这可是一条大粗腿。
    于是,在传出聂豹要召几位文人协助整理文书的时候,整个华亭县都轰动了。
    他们没有看到如今松江危若累卵的局势,只看得见跟随聂豹带来的好处。
    华亭县中世家大族不少,除去暴发户徐家之外,还有顾家、何家、陆家、张家以及渐渐泯然的钱家。
    让很多人都想不到的是,第一个名额落到了钱家。
    平常来往人流并不多的状元巷被挤得满满当当,府衙的文员笑着恭维,钱氏族人个个笑逐颜开,羡慕又自豪的看着被围在中间的钱渝。
    一身宝蓝色长衫让年轻的钱渝显得俊朗飘逸,刻意保持的平静表情下,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华亭钱氏连出少年英杰。”府衙的文员赞道:“说是随军,但实际上是服侍双江公,得老大人点拨,日后必定是青云直上。”
    “这是哪里话!”旁边的族人不屑道:“那渊哥儿只知道喊打喊杀,哪里有渝哥儿这般文才。”
    “就是,这一代就要看渝哥儿的了。”
    “咱们华亭钱氏那是书香世家,渊哥儿那般的……啧啧,不像样!”
    “也别这么说嘛,渝哥儿做文官,渊哥儿也能做武将嘛,哈哈,咱华亭钱氏也算文武双全了!”
    哄笑声登时炸开,就连钱渝也忍不住咧嘴偷笑。
    武将地位之低是几乎所有人的共识,这话一是捧钱渝,二是将钱渊踩在脚底。
    毫无疑问,昨日钱渊让马管事送来的帖子惹怒了所有得益的族人。
    在一片赞誉和鼓励声中,钱渝志得意满的离开了华亭。
    能得双江公指点一二,日后也算是其门下弟子了,说不定还能被收为亲传弟子呢!
    有双江公做招牌,秀才功名搓手可得,日后举人、进士也不在话下,当年双江公门下弟子可没几人没中进士。
    嗯,内阁次辅徐华亭是我师兄,虽然朝中严嵩势大,但都七老八十了!
    自己金榜题名之日,说不定正好是师兄上位之时!
    中进士,入翰林,取娇妻……
    对了,据说师兄有个女儿还没定亲呢……啧啧,以后怎么称呼是个问题,总不能既是师兄又是岳父吧!
    钱渝的烦恼一直持续到站在宅子门口,看见那个脸熟的黝黑汉子为止。
    “你是……你是隔壁……”
    杨文咧嘴一笑,露出的白牙闪耀着寒光,钱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似乎什么地方不太对……
    将人送来的府衙文员奇怪的瞥了眼钱渝,率先绕过照壁走进去,向一个中年人行礼道:“周先生,人送来了。”
    周师爷偏头看了眼钱渝,哆哆嗦嗦都迈不开步子,小家子气十足,那位松江秀才怎么就挑了个这玩意。
    周师爷用力咳嗽两声,身穿青衫的钱渊懒洋洋的走出来,一看见钱渝就瞪了眼一旁的杨文,“让你随便挑一个,你就假公济私?”
    “没有啊。”杨文委屈道:“这货抢了两块砚台,小的看过单子了,都是二老爷送来的歙砚,标价两百五十两白银,翻一倍就是五百两白银。”
    “噢噢噢……”钱渊拖着长长的调子,坐下来斟了杯茶才慢悠悠的说:“这还说得过去。”
    “钱……钱渊。”钱渝支撑着发颤的双腿,鼓足勇气说:“你……你想干什么……是双江公召见我!”
    似乎什么都没听到,钱渊笑着看向周师爷,“别说举人了,连个秀才都不是,可没违背大司马的规矩呢。”
    周师爷嘴角抽了抽,手抚着额头一副头痛难耐的神情,“你到底想干什么!”
    “被囚禁在这儿,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钱渊打了个哈欠,“杨文,把人拖走……呃,洗马吧,其他事他也做不了,找个人盯着点。”
    “少爷放心吧。”杨文阴测测看着钱渝,做了一年邻居,他早就不爽这个装模作样,经常找茬的家伙了。
    上次见面钱渊就对其视若无睹,这一次变本加厉,钱渝的脸通红一片,愤怒涌上心头,但随之变得一片冰凉。
    突然,钱渝拔腿往后狂奔,虽然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双江公召见怎么突然落到钱渝手里了,但他很清楚,肯定和昨日送来的那份单子有关,人家都说的清清楚楚了,两块价值两百五十两白银的歙砚。
    “啊……”
    凄厉的哀嚎声在照壁那一侧响起,但声音转瞬而逝,一个护院拽着躺在地上的钱渝一条腿将其拉出来,顺手将一块抹布塞进这厮的嘴里。
    “过了吧?”周师爷叹了口气。
    “过了?”钱渊朝府衙文员努努嘴,“你说呢?”
    府衙文员苦着脸不敢吭声,这位真够狠的,设了个套让人兴高采烈的跳进去……
    “你是府衙的,应该知道钱氏一族捐银都是从哪来的。”钱渊端起茶壶又斟了杯茶,“昨天让人送单子过去,都说过了……勿谓言之不预,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就没办法了。”
    “好了,回去吧,把事情说清楚。”钱渊和气笑道:“都是族人嘛,洗马还算是轻松的活儿,别弄得血淋淋的……没必要让城东头王家的棺材铺子生意兴隆嘛。”
    府衙文员瞄了眼被拖走的钱渝,只能连连点头。
    正要转身,后面的钱渊又叫住他。
    钱渊端着茶盏放在嘴边,平静道:“对了,忘记告诉你了,大司马许了我五人,还有四个。”
    那府衙文员打了个寒战,在心里为那些贪婪的钱氏族人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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