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豹心情不好,非常不好。
    时隔数十年重返松江,一路眼见旧地生灵涂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状,自然心情不会好。
    但聂豹心情不好还有其他原因。
    嘉靖帝放自己南下督战是聂豹预料之外的事,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嘉靖帝给自己划出了非常明确的区域,松江府或苏州府,而放赵文华去了浙江。
    虽然早就打定主意不会去杭州干扰张经的全盘指挥,但聂豹很失望,失望于张经居然特地来苏州相会……这言下之意就是,你别来杭州。
    这是张经的弱点,他性烈如火却又稍显量窄。
    于是聂豹决定驻扎在苏州府,但很可惜,苏州知府尚维持和实际领军的同知任环都很不欢迎他。
    原因很简单,任环太湖三败,聂豹曾经起意将其调离,让常州兵备道副使王崇古顶替,这种事并不是什么机密,任环早就知道了。
    而聂豹曾经担任过苏州知府,名望很高,尚维持怎么可能接受聂豹驻扎苏州。
    偏偏聂豹这个人属于那种愿意牺牲个人顾全大局的圣母型人物,于是,他重返松江府,并选择了陶宅镇作为临时驻地。
    “我本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聂豹长叹一声,自从嘉靖二十九年起复担任兵部尚书以来,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双江公。”钱渊进门作揖行礼,“不知为何事忧心?”
    可惜钱渊试图行使一个幕僚的本分,但人家不领情……
    聂豹勉强一笑,“来的好快,老夫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怎么会?”钱渊做激昂状,捏拳道:“护卫乡梓,责无旁贷,晚辈义不容辞!”
    聂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打量着对面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青年。
    钱渊突然话风一转,“其实之前拜会双江公,晚辈还以为驻扎苏州府呢?”
    “松江府顶在前面,能维持战局不至于崩溃。”聂豹随口应付道:“松江一失,倭寇盘桓,北至通州,南至嘉兴,西至苏州、湖州,都不得安宁。”
    “说的是,说的是。”钱渊看似随意的继续道:“双江公驻守松江,胆气非凡,县人、守军都士气大振,有人原本以为双江公会去杭州……”
    “陛下指定老夫督战苏州、松江。”聂豹指了指一旁示意钱渊坐下,“杭州有张廷彝、吴百朋。”
    “如若双江公有信件来往,晚辈倒是可以相助。”钱渊笑吟吟道:“杭州府晚辈也有不少朋友。”
    聂豹眯着眼盯着钱渊的双眼,良久后才吐出两字,“不用!”
    “那是晚辈多事了。”钱渊脸色笑意不退,“对了,双江公召我随军整理文书,不知从何下手?”
    “周先生已经安排了住所,距离此宅不远,如果有事他会使人唤你。”
    钱渊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泰然自若的端起茶盏喝了口,“只是如此?”
    聂豹没有继续说话,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猜测,现在钱渊能确定,聂豹将自己召入账下随军,用意只在于不让自己和赵文华有所接触,他甚至不准备让自己参与到实际事务中。
    聂豹所想的很简单,也很直接,他很清楚这个松江秀才的分量,赵文华并无军略之才,如果想抢一份功劳,就必须和军中将领拉上关系,那么钱渊就会很有用。
    聂豹无所谓严党从中得益,他怕的是赵文华扰乱抗倭大局。
    就在今天,聂豹刚刚收到杭州来信,初来乍到的赵文华指责浙江巡抚李天宠贪杯误事,又召见回杭的卢镗卢斌父子,为此和张经公开闹了一场。
    一句话,赵文华在杭州很有存在感。
    聂豹更不愿意让钱渊去杭州了,这位松江秀才和卢家关系极为亲密,卢斌两度守城背后都是他在主持,据说此子对钱渊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虽然说之前已有猜测,但钱渊还是很失望。
    自己不想做的时候,偏偏两次倭寇围城逼得自己赶鸭子上架。
    自己想做的时候,偏偏别人不允许。
    门外周师爷听里面没声音,探头看了眼,主位上的聂豹面色凝重,坐在客位上的钱渊脸色淡漠,手中把玩着已经喝完的茶盏。
    将茶盏翻过来,钱渊专心看着水滴凝结在杯口,缓缓落在衣衫上。
    钱渊最后一句问话,以及之后良久的沉默证明了一切。
    聂豹早知此子早慧,但没想到对方这么快拨开迷雾,将一切看的仔仔细细,透透彻彻。
    正犹豫间,钱渊曼声道:“就在前日,叔母还在发脾气呢,说要问问双江公,召尚未满二十的生员随军,这是哪条规矩?”
    聂豹认识钱铮的妻子陆氏,这是个很和气的妇人,听了这话不禁嘴角抽搐了下。
    “不过,我愿意。”
    钱渊放下茶盏,起身道:“但我能来,其他人也能来,对吗?”
    “这是何意?”
    “不管是替官兵打理后勤,替大司马整理文书,还是定下心神钻研制艺,都是需要助手的。”钱渊缓缓道:“只是希望大司马允许晚辈挑几个能帮的上忙的朋友。”
    聂豹一皱眉,“有必要吗?”
    钱渊呵呵笑起来,“如果晚辈今日没来陶宅镇,而是径直去了杭州,大司马会派人捉拿吗?”
    顿了顿,钱渊来回踱步,继续道:“如今,大司马是想将晚辈囚禁在陶宅镇?”
    聂豹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很清楚,这是对方提出的条件。
    聂豹也听得很清楚,此子之前一直称呼“双江公”,这几句话中却换成了“大司马”。
    恍恍然,聂豹有些心神不定,数十年的宦海生涯中,他经历了无数次类似的交易,但从未有一个如此年轻,和自己地位相差如此悬殊的对手。
    眼神平静如水,踱步间的从容不迫,把玩茶盏的自如随意,都显示出,面前的这位青年将其和自己这位兵部尚书作为平等的交易对象。
    聂豹很快回过神,“可以,但不得有举人功名。”
    “谨遵命。”钱渊行礼笑道:“秀才不值钱,举人才金贵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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