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摸了摸鼻子:“先生说笑了,学生毕竟长大了。”
    杨修眉梢扬地更高,半似讥诮道:“为师倒不知道,人长大之后,行文风格突然可以从严谨奇诡变得灵动起来。”
    曹植眸光闪了闪,半晌笑而不语。
    杨修皱了皱眉。
    多年前他便觉得曹植这个人很有意思,于是欲深入探究。岂知探究了这么多年,俱是白费。
    反倒是另一人,仿佛根本没做什么,便轻而易举明白了他思索了这么多年的东西。饶是他杨修深谙世事,也要有那么一瞬间的心里不平衡。
    不过瞧见曹植亦非一帆风顺……他缓缓勾勒出一个笑容。
    曹植瞧着他的笑,不知为何总有不详的预感。
    他看了看窗外天色,时已不早了,便命下人抱走了曹豫,对杨修道:“先生不若留下来与学生一同用午膳罢。”
    杨修应下。他顿了顿,眼中忽然又出现了些许的戏谑:“午膳吃鱼么?”
    “……”
    建安十七年,孙权出兵救刘备。刘备溯江而上攻下白帝与巴东,而后张飞关羽等大将一路直取西北,攻下巴西、德阳。
    势如破竹!
    刘璋早已后悔莫及。
    此前他看不懂天下大局,以为据守西川便可座山观虎,哪怕外面战火覆天也烧不到他分毫,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为他人眼中肥羊。这些年西川军队居安享乐,也许已连打仗都不会了。
    哪怕有钟繇与张鲁领兵五万助刘璋,亦无法挽回大势。
    刘璋的求救信函与使者来邺城已不下三次,曹操方才决意东南征孙权。
    事实上曹操本并不想出兵对上孙权,只欲袖手旁观刘璋与刘备相斗。只可惜孙权也想掺合进来,曹操不得不出手了。
    因为刘备必须要死!
    甚至,倘若此番出兵能一举攻下建业,对于曹操而言岂非愈加完美?
    他这般想着,正要开口整合军队,却听得郭嘉进言说:“现下刘备虽自身难保,无法支援孙权,但孙权气候已成。纵然主公当真能攻下建业,亦要元气大伤。”
    只此一言,叫曹操瞳仁骤然一缩。
    他忽然想到昔日赤壁一战后,郭嘉同他说的话,十年之内,他终无法一统天下。哪怕他杀了刘备吞并西川,亦无法在短时间内杀死孙权。
    曹操深吸一口气,挥手命众人退下。
    但曹操最终决定出兵。此番出兵绝非是要威胁孙权,只为警告而已。
    他出兵之前,对曹植道:“老四,你今年已有二十一岁。非但长大成人,更是成家生子了。你二哥这个年纪,已开始帮着为父管理许昌;你三哥这个年纪,为着他大将军的梦想驰骋沙场。你同为父说说,你想做什么?”
    曹植心猛然一跳。
    曹冲死后,之于继承人的话题似乎淡了。但谁都知晓曹操心中并没有淡去,只是不再如同从前一般喜欢谁,便将谁夸在口中。
    后来变法,他令曹植以着近乎夺目的姿态出现于世人面前,最终却是草草收场。后来曹操命他跟随行军打仗,却并不令他入朝为官……那么今日,又是何意?
    曹植心念几转,瞬息之间却已掠过诸多想法。
    他很快躬身道:“父亲,如今世道战乱连连,百姓生活苦不堪言。从前儿在许昌,见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儿跟随您出征的年岁里,也见海民寄身于草野,见过洛阳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儿——生乎乱,长乎军!”
    曹操闭眸颔首。他听得曹植语调平稳从容,面上表情十分淡漠,全然无法窥视他心中想法。待曹植语罢,他终是沉沉一叹:“你有这般想法,是好事。”
    曹植神色一变不变。
    曹操道:“如今,孤要东征孙权了。这一战,想来时间不长,也不会很短。”
    曹植微不可觉地皱眉。
    谁都以为这一场大杖曹操依然是命曹植与曹彰跟随,却不知曹操心中居然不是如此想法。
    那么……他的父亲,是打算要他做什么呢?
    曹植略略躬身,静侯曹操命令,却不想曹操转移话题道:“子建,你有的为父已瞧见了。然你缺少的,你自己可知道?”
    曹植思索许久,目光闪烁道:“儿……有时候,过于儿女情长。”
    曹操叹了口气:“不错。还有呢?”
    曹植再想了许久,恭恭敬敬垂首道:“儿不知。”
    曹操淡道:“你很聪明,偶有奇策,长此以往,说不定也能成为程昱、郭嘉这般人物,为父亲左右手。为父也很高兴。但为父欣赏归欣赏,你这一特点也不得不令为父无奈。”
    “为何呢?”曹操淡道,“因为你要走的路,与他们不同。”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曹植连呼吸都要屏住了。
    昔日变法开端虽是捧杀,却也为他造了势。有如此在前,更有铜雀台吟诗在后,曹植这一后起之秀,众人虽因无法揣摩曹操心意而不曾拉拢,却再无人小看。
    如今……
    曹操继续道:“如今,为父打算令你管理邺城。”
    曹植瞳仁骤然紧缩。
    曹操将邺城交由他管理,又究竟是何意思?
    是依然试探,还是在同他示意——曹子建,将你缺乏的东西尽数培养起来,同时还有属于自己的势力,去同曹丕争一争!?
    曹植目光沉凝。
    曹操瞧着他,眸中神色莫测:“荀彧虽然不在了,还有崔琰、司马朗几个人,会帮着你。你想要做什么,便去做罢。”
    他凝视曹植,几乎是一瞬不瞬。见曹植眼中既惊又喜,更还有隐约沉思,才缓了缓一字字道:“放手去做!”
    只此四字,令曹植豁然醒悟。
    他伏身一拜,朗声道:“儿领命!”
    曹操已令曹植退下。他从曹操书房之中出来,一步一步,目光愈加的尖锐。
    上位者对于立哪一子嗣为储,恐怕鲜有人能猜到。而作为当局者,曹丕与曹植自然是更加无法揣摩。
    他们能做的,无一不是将父亲的命令做到最好,同时,把握住那个“度”。
    曹植站在铜雀台上,俯瞰邺城。
    九月午后的夕阳已有些黯淡了,凉风习习,十分舒服。眼前这座略显疲倦的城市,沐浴在夕阳里,跃然眼中。
    八年前曹操攻克袁绍,由此收复北方。接着,曹操占据邺城,缓缓将整个曹营中心从许昌一点点偏移至此地。至于如今,邺城之于曹营的战略抑或政治地位,虽无法超越帝王所在的许昌,却也不遑多让。
    可以说,邺城最终必要落于曹操最中意的继承人手中。
    曹植深吸一口气。
    几年前曹操令曹丕管理许昌,如今曹操令他管理邺城。
    是什么意思,不必探究。因为一切一切,方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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