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天天气不好,下着毛毛小雨,风不大,但却格外的冻人,在外头的人简直恨不得把拿伞柄的手都缩进袖子里去,萧索的天气也压得人心情不好,喧嚣少了不少,大家都匆匆忙忙的赶着自己的路,路面上拉车的师傅都少了很多,只有花钱装了篷子的人力车时不时的跑过。
    某个巷子里的一处小院门吱呀打开了,满脸憔悴眼睛里布着红丝头上的枯发盘成髻顶在脑后,可碎发又散又多,照显着怕是头发一直没有打理过。
    这女的挑着桶走出来,先站到门口边放着的三四个大水缸看过,发现空了三个,有一个还有五分之一的水,这才挑起担晃着桶出了巷子往隔得有些远的河边去打水。
    省城人多,水井少,她住的地方去到有水井的地方远,打个水还要交钱,比不得上河里担水用划算,等她一脚高一脚低到了河边,河边倒是热闹,不是打水就是来洗衣的,女人扎堆倒比街面上要热闹,有认识的婶子见到她,热情的喊:“梅子来了啊,最近怎么都冒看到你出来洗衣服,是不舒服?”
    叫梅子的女人听了扯起嘴角笑了笑,眼神有点散涣,明眼人一看就看出她笑得勉强。
    “嗯,病了一番。”
    都是劳动百姓人家,见她面色昏黄,人几个天不见还瘦了蛮多,再看她担着桶,大家都估摸着梅子家的当家怕不是出了事,要不然哪里叫她一个女人家出来挑过水的,因此有几个没忍住,出言安慰:“屋子里有事就说,我们邻里邻居的,在外头就是个依靠。你看着脸色莫怎么好,快把桶放了,我回去喊我屋男人来帮你挑。”
    梅子听到这话先还没反应,接着整个人像是受到惊吓,打了个颤,嘴里有点慌乱的说“不用,不用,”“你们洗,我去担水了”,挑着桶就往另外一边打水的上游方走。
    这些婶子看她走了有点反应不过来,一个女的最后不确定的讲:“她这样子怎么了?和以前变化蛮大啊。”
    “哪个晓得。”
    “方婶子,你和她住隔壁,晓得她屋出么子事了不喽?”
    “冒晓得,最近就是看到她男人进出都匆匆忙忙的,也不晓得忙啥子,遇到人也是和她一个反应,生怕跟人搭话一样。”
    “莫非是她屋崽生了病?”
    “怕就是的。”
    “她两个把个崽看得重,平时呷都紧着崽呷好的,还穿好的,说起来,最近也莫看到他们两个带崽出来耍,怕真的是崽病了,要不两口子能变成这样子。”
    “唉,也是养得娇气,这天一冷,娇娃娃就容易病,像我屋里两个,这天穿得单,还赤着脚都莫生过病。”
    ……
    她们七一嘴八一言的说着,就听到上游传来骚动,女人家在一起,天生就爱看热闹,好几个衣服洗得差不多的赶紧端起大木盆往那边过去打听发生了么子事,还莫挤近去就听到里头有人喊让让让让,等人群分开了站开路,几个嫂子就看到刚才她们还在讨论的中心人物梅子一身湿漉漉的,一身发着抖,手紧紧交叉抱着身体,在两个汉子的好心护送下小跑着往来的路走了。
    她们连打听都不用,就听到旁边看热闹的人散开时说的七零八嘴的话,拼凑一下就晓得了真相,梅子刚才挑水,下了雨,岸边的石头本来就滑,她还挑得满,结果站起来没稳住身体,脚下一溜就掉进河里去了。好在挑水的大多是汉子,有两个赶紧伸了扁担叫她抓紧了把人给拉上岸,但水桶一下子功夫就叫水卷着流向下边一段了。
    有个汉子正好遇到自己洗衣服的婆娘,对她摇头:“人莫出事是好的,她还想去捡桶,我们都要她先回去换衣服,这样的天,棉衣都泡了水,不赶快换了,到时候冻出病,难熬。”
    几个婶子纷纷点头,都说梅子傻,但把她的境地往自己身上一套,想到一对桶和一根扁担要一百多两百铜钱,又格外的理解她。
    河岸的这个插曲很快就过去,大家该做啥做啥,毕竟别个屋里的事都没得自己的日子重要。
    梅子一路冻得哆嗦脑袋一片空白的回了家,她一进院子,便从里头下了门栓,然后跑到自己屋前,抖着手摸半天摸不出钥匙,只好敲门,一边敲,嘴里一边喊出来的话都被颤得支离破碎的。
    “开……开门……是是是是……是我……”
    门从里头打开,一只瘦得骨节突起的大手迅速扯着她衣服领子把她往里一扯,又快速把门关上。
    躲了好些天的巴三正要骂人,感受到手里的透湿,再看到自己躲的这个屋的女人整个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他烦得骂了句粗鄙话,右手里的刀子恐吓的在空气里挥了两下。
    “快去换衣服给老子做饭!”
    梅子战战兢兢,应了声往里头走,经过的楼梯口的时候忍不住眼睛往楼上的屋子看,屋门关着,她晓得,她崽应该是在那屋里头,也不晓得有莫有烧,那么长一道口子,血好像到现在还在她面前流。
    巴三把她看向楼上的眼神看在眼里,烦躁得在后头干脆踹了她一脚,见到梅子往前面一个踉跄,心情没有松快,反而更烦了。
    “只要你男人老老实实打听了消息回来,你屋崽我不会动,快去做饭,你也莫有想让你崽饿肚子吧?”
    梅子听到这话连忙点头,飞快的站直了跑着去换衣服。
    见她听话,巴三提着刀阴沉沉的上了楼。
    他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初从山上夺宝的模样,整个人瘦得厉害,旧衣服在身上显得空空大大。颧骨突起,不大的眼睛又混浊又深沉,眼白布满了血红的血丝,没有打理长得密厚杂乱还枯黄的络腮胡子,整个人又凶又悍,像是站在随时就可能爆发疯狂的边缘,菜刀不离手。
    进了屋,屋子一角的小男孩看到他赶紧抱着腿往后躲,然而巴三几步冲上去就把他拎了起来给了一巴掌,然后拿起一边的麻绳把这孩子面朝外,按在自己怀里,两只手迅速扯着麻绳两端把孩子连着自己牢牢捆着固定在胸前。
    绑好了他拿着刀背拍着孩子的脸不耐烦的骂:“小兔崽子,再哭就再剁你一刀。”
    小孩子被他这一吓,原来只敢捂着嘴抽咽的手捂得更紧了,瞪大了眼不停的发抖。
    巴三见他老实了,这才走到屋角的夜壶那里放了水下了楼,坐在桌面前拿着刀背轻轻砍着桌面,眼睛死死盯着打水进来淘米做饭的梅子,心里头却是在想着事。
    忍了这些天,看着自己一天一个样子,和从前全莫得半点相像,巴三才起了心思,昨天逼着这屋的男人穿着他的衣服去外头帮他转悠转悠,打听一下消息。
    男的先还不肯,巴三火起来了,拿刀抓着这屋的崽就往这小子左手上划了一刀,见了血,那个男人才老实,生怕巴三再伤害孩子,赶紧的换上了衣服戴上老旧淘换来的洋人的宽边檐帽子出去的。
    结果出去了一天一夜,都冒看到人回来,巴三的心直往下沉:怕是出事了。
    这地方不能呆了,大老板能耐大得很,后头还有日本人,自己得赶紧走,呷了饭就走,还好自己现在又瘦又长着胡子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只要再改一下走路的姿势,走到外头应该一下子不会被认出来。就是这屋里的女人和孩子……
    还是留不得,要是她男人出了事,那些人找上来,到时候从她嘴里听出来半点关于自己的消息,自己还是跑不了。大妹子,小伢子,怪就怪大老板,要不是他把我巴三逼到这个份上,我也不会对不起你们。
    心里打定了主意,巴三阴狠的监视着梅子做好稀饭,端了咸菜还切了个咸鸭蛋来吃饭。
    梅子小心翼翼伺候着巴三吃饭,眼睛不时看向自己的崽。
    巴三就是吃饭,左手还拿着菜刀拍在孩子的脸上,孩子不敢哭出声,只拿一双眼睛用力的看向他的母亲,看得梅子心里又害怕又担忧。
    等到巴三把饭吃完了,梅子赶紧扒了两口饭菜就收拾,她端着碗和盘子往灶那边走,把东西放到土台子上,一转身就对上巴三那又阴狠渗人的眼睛,还来不及反应就感觉肚子一阵剧痛。
    巴三连下狠手,咬牙切齿的看梅子倒在地上,抬手拿刀割了绳子,孩子掉在地上,哭着爬起来爬到他母亲身边去摇瞪大了眼没有动静的母亲,刚哭出两声,嘴就被巴三捂住。
    做完了这一切,巴三把身上染了血的衣服脱了,拿着灶台还剩的水匆匆洗了脸和手,还抹了下头发,走到屋主的屋里翻箱倒柜找出男人的衣服穿上,又弄了几件打了个小包,然后满山找藏钱的地方,最后终于在床下的地里挖出来一个陶罐子。
    他把里头的铜板大洋都倒出来,大致数了数后分成数分,撕了衣服打成一小包一小包往身上藏,最后藏了包放到放衣服的包袱里,这才不舍的看了下菜刀,把包袱一卷背到身上,走到门口拿了门栓,站着贴门听了好一阵,听到外头像是莫得人走动,这才闪身快速出了院,带上院门后把伞撑起来往下倒,挡住脸,迈开大步就往巷子去大街的那头走了。
    他走了三四十米,隔壁院子的大婶屋里就开了门,大婶跟她男人站在院门口,一边拍门一边喊:“梅子,在屋里莫?你屋里不方便,我屋男人帮你们挑个水,要得不?”
    她喊着,手下的门板顺声吱呀受不住力往里退开了一条缝。
    大婶子奇怪的道:“人出去了?怎么莫关门?”
    她男人催她:“再喊两声,看莫老七两个是不是真的要挑水,不要挑我就去推水卖了。”
    大婶子于是又扯开喉咙喊起来,巴三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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