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逐月的背上,眯着眼,看着紧闭的宫门。这才区区几日,粉饰出的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竟是繁华落尽,处处透出腐朽与颓唐之气。那风灯在夜风中摇曳,灯火忽明忽暗,就像看不清的前路,叫人心下难安!

    我驱马向前,高声喝问:“城楼上何人把守?”

    半晌,一个中年男声传了下来:“在京房副都承指刘鸣!你等且打道回府,明日自有分晓!”

    “你快快打开宫门,让我们进去!”几位老臣亦是急急开口。

    我默念其名,阻止了其余人的逼问,说道:“刘校尉,如若我宁依依没记错的话,你是天启十八年镇守南境的廉将军麾下一员猛将,一柄银枪舞得是出神入化,并且带兵有方,屡立战功!天启十九年,一次与敌军对战中你意外受伤,被砍断了右臂经脉,从此再也不能提枪上阵杀敌了。天启帝念你当时年岁尚浅,又战功累累,便将你调回了京师,安排在这在京房任训武郎,负责操练新军。十一年过去了,你也坐上了这新兵训练营的第二把交椅!可有错?”

    城楼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王妃好记性!”

    “既然我说得没错,那你为何要做那东临王的鹰犬?一代爱国志士怎可违背自己的祖国,残害自己的手足?”

    “……”

    身后的民众顿时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刘校尉你不要助纣为虐!皇上待你可不薄啊!”陈老学士大叫,手中的拐杖颤颤得直敲地面。

    “我、我不想老死在这新兵营!”换来刘鸣的不耐,“我刘鸣自问文韬武略过人,本应能坐到一方大员,号令三军,而不是今日区区六品的小官!我空有抱负却无从施展,你说我还死守在这有何意义?”他理直气壮。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怎可目光短浅至此!”我厉声说道:“自古郁郁不得志者不只你一人!上阵杀敌是功、领兵卫国是功,难道操练新军就不是功了?你为了一己之私,置国家兴亡、名族大义而不顾,且不论功败垂成,残杀自己的手足,你能问心无愧么?你看看你身边的将士,他们还那么年轻,哪个不是我瑞安的好儿郎?他们打的第一战举起屠刀杀向的不是蛮夷,不是悍匪,却是自家的兄弟!你于心何忍?”

    我连连发问,换来的却是沉默。

    城楼之上陆续探出很多个脑袋。

    “你不要一错再错了!值我瑞安生死存亡之际,四面战火正燃,你大有可为,去实现理想、实现抱负!去名垂青史!何必要做这乱臣贼子?你若弃暗投明,我保你无虞!”我夸口道。

    “……”

    逐月似是感应到我的激动,打了个响鼻,突然嘶鸣了一声。

    “杀进去!”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杀啊!”

    “快开门!”

    “杀!”

    “开门!”

    身后传来激愤的呼喝和兵器的碰撞声。

    “王妃!”刘鸣似是有所动摇,“我带的将士,他们并未与禁军短兵相接。我——”

    “既然如此,就请打开宫门吧!”我抬头望向他并不分明的轮廓,“瑞安子民会记住你的!浪子回头金不换那!”我顿了顿,“你可以选择襄助我们,也可带领你的属下即刻离开京城,奔赴前线,保家卫国!”

    那刘鸣却再也不出声了。

    我们在宫门外焦急地等待着,谁知只一会儿,宫门从里徐徐打开,燃起的火把,照亮着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庞,“进来吧!”

    我心中欣喜,高高扬起手中的乌金鞭,在空中划了一圈,“啪!”

    宁家军得令,“冲!”

    逐月一声欢快地嘶鸣,如离弦之箭直冲进去。

    人潮快速涌动,那些刘鸣的属下似也受到感召,不顾将令,纷纷加入到那洪流之中。

    ————————

    赵祀等人早已来到后宫宫门之外,只等着薛占、廉政淳带领属下攻下景泰宫。

    厮杀是惨烈的,处处是断臂残肢。禁军守在这里进行着殊死抵抗,可以一挡十,终究是难以招架,节节败退,最后只好全部退守到景泰宫里去了。

    宫妃们全在前殿挤作一团,瑟瑟发抖有之、痛哭流涕有之、沉默发呆有之,只有皇后朱红依然镇定。她云鬓高髻,锦衣华服,一派雍容,似乎并未受到时局的影响,依旧是那个风华无双的瑞安国母。

    拖着迤逦的长裙,纤颜漫步来到内室,她平静地将外面的局势告知躺在床榻上的天启帝,此时赵印褀已不能说话了。一夜过后,他仿佛苍老了很多,连那一向炯炯有神的虎目都耷拉着。

    朱红看着这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幽幽开口说道:“印褀哥哥,无论怎样,红儿陪着你!”

    赵印褀颤颤抬起头,望着这个四十多岁却依旧美丽的妇人,眼中有些酸涩。她陪着他,她一直默默陪着他,陪着他夺天下,定江山,安后宫,午夜梦回,回首望去,她就在那里,不离不弃!是他欠她的!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将他扶起靠坐着,悉心地替他理了理发,“我知道你最近常常做梦,反反复复念叨着她!”她笑了笑,“你与她终归是情深缘浅,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未放下……”

    “……”

    “红儿不求什么,只愿与你相濡以沫,陪你历尽人世繁华。虽然你的心里没有我,但能守着你这么多年,我亦是无憾了!”她伏下身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啄,眼中有泪光,“你在我眼中一直是真英雄!”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心中说不出,忽然气血翻腾,剧烈咳嗽起来,“噗——”赵印褀口中喷出一口血,将将喷在了朱红的脸上。

    朱红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却是取了帕子细细替他擦着口角,“印褀哥哥,我还有几件事想对你坦白。”她微微叹了口气,说到:“这世上除了你,我只在乎的是我们的孩儿!瑛儿喜欢宁依依,一直都喜欢。我原本也是打算全了他的心思,可是你却问也没问我的意思,就将她许配给了老三。我记得那****发了疯似地摔砸东西,跪着哭求我,让父王收回成命!我从未见他如此伤心过!从小到大他得到的总是太过容易,所以失去也不会在意。却偏偏是她,她的女儿让他着了魔!我那个恨啊!心在滴血!”

    “为了瑛儿,我重金买了杀手去取瑞阳的性命,结果未成,以后又刺杀了几次都失败了!”她脸上的血顺着脸颊的起伏一滴一滴地砸下来,面目竟是狰狞。

    “他二人成婚的当日,我赐下一杯毒酒叫那宁依依饮下,我不能容忍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就为了个女人毁了!这两年瑛儿日日笙歌、府中姬妾成群,不思进取,声名狼藉。呵呵你不知道的是,他府中那些个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像宁依依。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优秀的儿子受一个女人的荼毒,成了这副样子!我想她死了,便什么都会好起来!”她撇了撇嘴,“可惜!也不知什么缘故,那宁依依却还活得好好的!呵呵呵呵我才发现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想逆天改命是不可能的!”

    “……月儿……月……”赵印褀竭力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眼,可朱红明白。

    “是——是我!”朱红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满脸惊惧交怒的他爽快地承认了,“一切的一切,罪魁祸首就是我!”

    “深宫寂寥,长夜漫漫,我已经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那个喜欢脚套紫金铃荡秋千的女孩,那个爱哭鼻子、跟在他身后喊着印褀哥哥印褀哥哥的单纯少女,那个一身红装、娇羞无限偎依在他怀中的绝色女子,她、她不见了……赵印褀这才发现这些年自己有多么忽视她,而那个叫他魂牵梦绕的宁依依,不过是她与她的融合,仅此、而已——

    “你恨我吗?”她颤抖了声音,“你身上的毒也是我下的!精心炮制的高汤,叫你日日服下,十年来从未间断过!我疯了!我真的疯了!”她狠狠一巴掌打在赵印褀的脸上,“在我父兄死后,在这宫里住进来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之后,在你睡梦中还念着她的名字之后,我就彻底疯了!”她大吼道!

    此时赵印褀心里茫茫然,哪里错了?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一滴泪顺着眼眶流了下来,两滴、三滴……嘴边的血呼呼往外冒着,不疼,一点都不疼!

    朱红抱起赵印褀,狠狠吻上他的唇,啄着他的血,他是她的!他是她一个人的!

    “对……不……起……红……红……”他喃喃自语,目光终是涣散了。

    伴着破门的巨响,赵印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在朱红的怀中静静合上了眼睛。

    “不——”朱红一声悲鸣,响彻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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