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的一颗心随着顾绍洺的神色变化,也渐渐提到了嗓子眼里。

    顾绍洺盯了一会儿,却是展眉,指着那纸条问道:“此为何意?”

    见他有此一问,宋昀终于把心重新放回肚子里,悄悄舒了口气,暗自庆幸顾熙心肝玲珑。那纸条上并没有写字,却是描了几笔极为生涩简略的画——一抔泥土、一颗种籽,生人乍一看去自然不知她暗指何意,宋昀却是一看便了然于心的。

    他便当着恩师的面堂堂正正撒了个谎:“学生正与同窗好友玩画图猜诗的游戏,这张图虽然提示信息不多,学生倒也猜了出来。”

    顾绍洺又打量了那画几眼,笑道:“让我猜猜,可是那句‘化作春泥更护花’?”

    宋昀赶忙做谦虚受教状:“恩师高明。”

    顾绍洺将纸条递还给他,道:“虔之在此不必拘谨,就当在自家一样自在。前头还有客人,为师就先失陪了。”说罢按了按他的肩,又寒暄几句,便去了别处。

    宋昀在他身后擦了几把冷汗,长长呼出一口气,敢对着恩师撒谎,这份胆魄连他自己都叹服惊讶,这也从侧面说明他如今的撒谎技术已达炉火纯青的臻境。他又将那揉起的纸条展开,视线再次落在纸上,唇角渐渐浮起了笑。

    这意思再直白不过了——你(泥)、才子(菜籽)。连起来就是“你是才子”。

    好嘛,终于夸他一回了,真不容易。

    宋昀收起纸条,宝贝一样的纳入怀中。

    既然被佳人夸做才子,必然不能只耍耍嘴皮子动动小聪明,归结到底,还是要凭真才实学,不过宋昀如今有了动力和助力,在太学的课业成绩自然一路突飞猛进。

    然在五月之初,太学之中却突然搅动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每月月末太学按例举行考试,称为“私试”,孟月试经义,仲月试论,季月试策。每月的私试成绩结合平日的行艺表现,积累达到一定程度,则可进行升舍考试。太学辟雍外舍生有两千余人,然最终升为最高一等上舍生的只有区区两百人。每两年举行“上舍试”,虽在全国范围的受关注程度不及三年一次的秋闱,但在众学子眼中,依然是削尖了脑袋拼了老命也要升进去,不为别的,只因一旦考取成了上舍生,便可在科举之年跳过解试一环,直接进入礼部省试。

    今年年底便是两年一次的“上舍试”,是故现在每月的私试成绩就成了获取上舍生考试的敲门砖,众学子都是不敢大意懈怠的。成绩发放之时,优秀者微微得意,暗暗松口气表示再接再厉,成绩平平甚至中下者通常紧蹙眉头,心道以后更得悬梁刺股、圆木警枕了。

    宋昀考得不错,成绩和行艺皆为优秀。可他的好友仲茂学却没有那么幸运,因为他的行艺竟被评了下等。

    在这个节骨眼被评了如此糟糕的成绩,对于一向认真求学的仲茂学而言,不啻于一个严重的打击,何况此时离上舍试日期临近,每一个不利的评判,都可能左右最终的考试资格。

    仲茂学尚在打击中没有缓过神来,他的好友苏泰初却不干了,愤愤地为好友鸣着不平:“茂学向来礼待师长,爱护同学,平日里对自己的言行更是要求严格,从不与人争辩吵闹,从不无故旷课嬉戏。这样一个尊师重教的好学生,为什么行艺竟得了下等?这是谁给评的?还有没有天理了!”

    苏泰初是一根筋的火爆脾气,一点就炸,最好替人打抱不平,因而一看到仲茂学的成绩,首先开始满课堂嚷嚷起来。

    仲茂学回了神,一把拉住他:“泰初,这里不是大声喧哗的地方。大家虽是同窗,但保不齐隔墙有耳,此事还是等课下再讨论吧。”

    苏泰初听了仲茂学一番话,隐隐觉得他话中暗有所指,便点头应了他。

    及至晚饭时,二人同案而食,苏泰初又提起此事,道:“茂学,你是不是之前得罪过师长,以致行艺给你评了下等?”

    仲茂学蹙了蹙眉,话语中似含了一丝隐忍谨慎:“未必是师长评的,你别忘了,学录同样可以考评我们的行艺。”

    太学录一职多由成绩优秀的上舍生或内舍生担任,职在施行学规,处分不守规矩的生徒,如此一来,自然也担起了考校行艺的工作。这种工作极像是老师的耳目与左膀右臂,行端品正之人做来自然不偏不倚、堂堂正正,若其中出了一两个居心不良之徒,这手中一点小小的权利便成了挟私报复、恣意弹压的利刃。

    仲茂学一句话,倒是点醒了苏泰初,他摸着下巴沉思片刻,恍然道:“你平时素来谨言慎行,情绪极少外露,难道是在青衿馆那次……?”

    仲茂学沉着脸看了看他,半晌,点了点头,道:“除了那次,我想不出在别的场合下失言,被人攥住把柄。”

    前不久一行几人在青衿馆,苏泰初与尹容轩,仲茂学与霍平都因言语不和而发生争执,仲茂学酒量不佳,几杯酒之后更是将矛头对准太学师长同窗,一通炮轰,虽然第二天大家都似忘了昨夜之事,却不料那夜的谈话仍是为今日埋下了祸根。

    苏泰初道:“那出卖好友,公报私仇的人,应该就在这几人之中。”顿了一顿,又道,“可是尹容轩那小子?”

    仲茂学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表示与他的想法一致。这个结论不难得出,首先,虽然当晚与仲茂学起直接争执之人虽是霍平,但霍平人品才貌在学生中风评极佳,根本不似会在暗中做手脚的人,其次,尹容轩虽成绩平平却能当上太学录,靠的不是旁人,正是他那举贤不避亲的舅舅——国子监祭酒、人称“孔寻柳”的孔思淼。仲茂学那日的炮轰之言,恐怕早就被尹容轩记了下来,背地里一字不落的打了小报告交上去。

    想通此节,仲茂学除了黯然叹气别无它选,苏泰初的古道热肠在这时却被激了出来。翌日,他拉着仲茂学下课后截了尹容轩去路,要求尹容轩坦白此事是否是他所为,尹容轩自然在当场便矢口否认,苏泰初气性大,最看不惯偷鸡摸狗又没本担当的人,一时气不过,指着尹容轩的鼻子问候了他祖宗几句,又撂下“你小子做这等毁人前途的缺德事”、“我最烦敢做不敢当的软蛋”、“哪天给你颜色瞧瞧”的狠话,在仲茂学的拉扯拖拽之下,方才忍着怒气走了。

    苏泰初此举本意其实不过是吓唬尹容轩几句,毕竟他一个太学生除了耍嘴皮子摇笔杆子,别的方面一无长处,更没有背后的一帮势力。可他没有,尹容轩却有,而且尹容轩一道继承了家族还施彼身、睚眦必报的优良传统,并加以发扬光大。是以几天后,下学后的仲苏二人便在校外被一众黑衣人围困在犄角旮旯,罩上麻袋一通海量的拳打脚踢,附带买一赠一的危言恐吓。

    两人挨了胖揍,身上虽然受伤,脑子却是清明,何况这事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背后主使是谁。苏泰初愤愤不平,只等着明日上课之时向上投诉,把事情捅得越大越好,就不信到那时孔寻柳依旧找到借口护短。

    但两人万万没料到,第二天孔寻柳来太学考察督课,在讲堂中当众点名仲苏二人,直言其品行不端、课业不勤,尤其在外期间寻衅滋事,参与斗殴,浑身上下的伤痕便是最直接证据,原是抱着扶危持颠、挽救不良青年于水火的心态,但鉴于两人此前种种“劣迹”实在不堪教化,痛惜之下,只能“无奈”地给出降舍处分。

    这番言论甫一出口,底下众学子一片哗然,仲苏二人更是惊懵在原地,好半天反应不过来。两人勤勤勉勉寒窗数载,眼看着即将光宗耀祖出人头地,哪曾想到一夜之间竟打回原形重新成了外舍生,数年苦读化作泡影,这番锥心的滋味除了自己,又能有几人会懂?

    仲茂学羞愤难抑,不仅为了自己,更是替平白无辜被牵扯进来的苏泰初心痛。太学有此颠倒黑白、逢迎巴结、做绝坏事的一干学官,自己似乎永无出头之日,一时血气冲脑,看准了桌案边角一头撞了过去,幸而被身边的同学及时发觉拉住,才未酿成血光之灾。

    孔寻柳吓得从桌案前跳了起来,其身手之矫捷灵活,一看便是久经官场历练,慌慌张张走的时候,不忘回头交代一句:“快把人抬回学斋静养,这些天别去上课了。”

    他原以为此事毕竟由自己出面,虽赢的不甚光彩,却到底弹压下来,可千算万算,漏算一样东西——读书人的铮铮傲骨。原也不怪他,这样东西他本来就没有。

    太学之中,苏泰初联络了一干早已对孔寻柳心存不满的学子,准备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伏阙上书。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干脆迎难而上,越过国子监,直接伏跪在朝堂外,上万言书,令请愿之言直达天听。

    苏泰初振臂一呼,立时数百学子响应,众人摩拳擦掌、鼓噪振奋之际,宋昀却寻了过来,对苏泰初道:“杀鸡焉用牛刀,如此大动干戈,实在是太瞧得起他了。”

    苏泰初闻言,面现讶然:“虔之可有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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