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的第一场雪,来的太突然。前一天黄昏,零归还在临窗观望晚霞,一觉醒来,天地都被单色覆盖,白雪皑皑。窗口的梭椤七叶紧贴着花纸,推开房门还是会被意料之中的景象所震惊,一夜冬雪,山川原野尽皆银装素裹,时间似乎在翻飞的雪花中凝滞,生活好像恍惚间戛然而止。

    院落前的石阶上,结冰的小溪旁,发黄的竹篱间零落散乱着几处霰雪鸟觅食的踪迹,传说这种鸟的叫声能让冰雪融化,霰雪鸟虽然常见,但却没有人听到过它的叫声,它的生息永远是无尽的沉默。

    临门远眺,目之所及,披雪白川,漫天碎雪恰如巨兽抖落的白色绒毛,纷纷扬扬。不知何时,天边飘来一大团火焰,烈焰在眼中越燃越大,最后停在篱墙外。风素穿着一套淡色棉衣,健步从火鹧鸪背上跃下来,兴高采烈地朝零归招手,说话时哈出大团白气。

    “零归,快过来,今天的聚会你必须参加,中州每个部落的青年都会去。”

    “你说什么啊?我没听见。”凛冽寒风呼啸而过,吹走了所有字节。

    风素望着他,莫名其妙,摸了摸旁边的火鹧鸪,然后走进院落,登上台阶,拉着零归的手就朝外走。

    “前几天跟你提起过的聚会,难道你忘了吗?”风素边走边说。

    “你知道我不喜欢凑热闹,还非要拉上我。”零归有些不耐烦。

    “反正你必须去。”

    中州联盟特意为青年人举办这次宴会,为的是增加各大部落之间的友谊,以及促进家族之间的相互了解。中州联盟的盟主守象部落卓家是此次家宴的主办方,而鸣垤、雷泽、遂席和菲昆四大部落则会撑起这次宴会的门面,为了核查中州百余个大小部落的实到情况,卓家还特意让管家在会场录写来宾名册。按照野丘国的传统,大型家宴结束就有舞会,一般在战争胜利后为褒奖功臣才会举办的活动,此次却是针对所有中州年轻人的一回例外。

    一走进守象部落卓家,奢华的气息扑面而来,排场摆得格外阔气,场间地上全铺着崭新的红毯,天花板上镶嵌着数颗稀有的夜明珠,散发着璀璨的柔光。大殿里矗立着四根雕龙画凤的石柱,上面的鳞片和花纹全是水晶玛瑙云母镶嵌而成,所刻画的神兽栩栩如生,连眼珠子都是蓝宝石和红宝石置的。所有来客都浑身绮绣,有朱缨宝饰,腰环佩玉,光彩夺人,幸好走之前风素精心为零归挑选了一件像样的衣服,不至于太过寒酸而丢人现眼。

    流水家宴上,珍馐玉馔、丝竹天籁应有尽有,人群熙熙攘攘,场面混杂劲爆,让人生厌。卓桃夭衣饰光鲜照人,在场中脱颖而出,如鹤立鸡群,招呼宾客、安排场次、组织活动算是行云流水、左右逢源,与人交往也是落落大方,见礼周到,无论嫣然巧笑还是侃侃而谈都有一番优雅,身边虽然围着青年才俊,但让人感觉她是难以接近的。风素到场自然不甘落后,呼朋引伴,疯玩过一阵子就离开人群坐到零归身边,拿起桌上的水果递给他。零归一声不吭地接过,然后揉了揉耳朵,他感觉非常不舒服,脑袋晕乎乎的,便把头仰过去休息,谁都不理。

    风辙自然是和卓桃夭凑在一起,但他在那群人当中算不上惹眼,论性子和排场都没有人家混得开,只能冷在边上。卓桃夭和靠近的一个富家男子聊得眉飞色舞,丝毫没有在意周围人的脸色,好像其他人都是陪衬似的。

    “零归,你怎么了?”看见零归脸色苍白,风素问道。

    “这里让人不舒服,头昏脑涨的,什么时候能回去啊?”零归看着攒动的人群,苦着一张脸,揉了揉额前的长发。

    “这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舞会呢!”风素无奈地说出了实情。

    “陪我出去走走吧!”零归踉跄地站起来。

    “好啊!”

    卓家内院有一处园林,假山、草木、池塘、舞榭歌台,一眼的格调,落上雪后便不怎么引人入胜,但比起殿中的喧嚣和聒噪,算是对耳朵和脑袋的恩赐吧!亭台楼阁,自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风素紧紧跟在零归身后,一言不发,静静地沿着走廊散步,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

    临近傍晚,待家宴结束后,零归和风素才回到会场,桌椅和多余的东西都被撤走,昏暗的屋子被烛光、夜明珠和水晶宝石映照烘托得格外鲜亮,乐师们奏响悠扬悦耳的音乐,众人随着歌声翩翩起舞。野丘的歌舞具有独特的情趣,他们模仿各种各样兽类的动作,加以改变和重组,再配上一定的歌曲,就会出现一种充斥着原始野性、不乏神秘、与现实接轨的舞蹈,称之为“咻嘎”。中州联盟的特色相对平和,没有西凰的粗狂,鸠东的怪诞和北决的诡秘,更多的显示出一种高雅,是野丘国最难学的歌舞。

    零归安静地坐在长椅上,聆听着乐师们的演奏,急促和舒缓的间隙里仿佛有流水、兽奔、飞逐,但却没有打斗和挣扎,听着听着就容易犯困,百无聊赖般的。风素把手伸到零归面前,想要邀他跳一支舞,零归摇了摇头,做出无奈的神色,继续闭目养神。

    “你不会,我可以教你啊!”风素拉起他的手就朝场中走。

    “你自个去吧!不要干什么都拉上我。”零归不耐烦地把她的手甩开,静坐在椅子上没有理会她的表情。

    风素失落至极,落寞地离开了。而卓桃夭这边,风辙不仅被拒绝,还遭受到卓桃夭轻慢的侮辱,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认识的卓桃夭在人前是如此的媚俗和高傲,简直是判若两人。

    家宴和舞会就是这样令人不快地结束的,零归和风辙兄妹在回鸣垤的路上都沉默不言,这次风素可能真的在生零归的气,那种情况零归连一点面子都没有给她留,这让她心里无法接受。

    回到鸣垤后,风素唤出火鹧鸪决定把零归送回家,零归没有说什么,但刚一回到家,风素就朝零归大吵大闹,零归刚开始也吵了几句,再后来便没有理会,唤出古钝剑一个劲地擦拭着。

    “你就是一块朽木,成天装模作样,简直不可理喻,除了虚伪和愚钝,你都知道些什么?不通人性,冷血无情,你到底想要把自己伪装成什么样子?”风素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眸子里滚落下来,身体随着抽泣微微颤抖。

    零归听见这些刺耳的话,把古钝剑抓得更紧,始终低着头擦拭着剑身,他此时的心里翻起滔天巨浪,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评价他,但仔细想来他便在心里暗暗承认,风素说的话无疑都是对的。

    盯着手中古钝剑,他忽然间明白这把剑的剑意,手握剑柄,将古钝伸进漫天飞雪,雪花在粗糙的剑口上落着个“钝”字......

    影戒白翎说要带子虚去见识见识诛心境,子虚心中忐忑不安,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阿索神殿的后山怪石嶙峋,山体上无数尖锐的石块像刀子般直插云霄,就像是在这悬浮山上开了无数道口子,其中有一道最大的口子上方写着“诛心”两个迦南兽文。子虚和普泉跟在白翎的身后缓缓前进,后面诵经的声音渐渐微弱,普泉轻声问子虚说∶

    “你知道诛心境是干什么的吗?”

    “诛心境是一个叫做斑的人建立的,传说他是太虚境中人,因误闯时间城犯下弥天大错而被驱逐出境,但他一心想要再回到太虚境,所以才……”子虚摇了摇头,普泉接着说了下去,走在前面的白翎听到他的话停下了脚步。

    “他叫公叔斑,太虚境时间城的守卫,犯下渎职大罪被罚光阴铸骨推轨,当时的推轨者叫樗立疾,就在交接时轨杖的时候,他们俩串通一气逃出太虚境。”白翎丝毫没有避讳什么,补充说道。

    “零归的老师,樗立疾也是推轨者?”子虚突然想起零归曾经跟他提起过蝴蝶谷的事,疑惑地出了声。

    白翎点了点头,朝那处豁口走去,只见那凹凸不平的山体上隐约出现一扇门的轮廓,门上有些奇怪的浮雕,不知是什么意思。正在子虚出神的时候,白翎伸出右手在那扇门上画了个圆圈,接着那个圆凹陷下去,幽蓝色的光从里面透出来,门忽地就对折而开。

    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跟着走进去不久,身后那扇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门口透进的光也随之消弥,待黑暗沉淀下来后,才发现头顶遥远的地方挂着无数盏灯笼。灯笼发出的光不像夜明珠和星星,被它照亮的地方只是一团,光团里有乳白色的石柱生长而出,越来越尖,像寒气逼人的利剑。

    子虚盯着头顶的那些灯笼出神,恍惚间这些遥远的光点开始扭曲旋转,光晕越来越大,有的甚至交缠在一起形成象征轮回的条纹。

    “不要去看头顶的灯笼,它们上面刻着太虚境的印记。”突然白翎转过身来大喝一声,将迷糊中的子虚和普泉唤醒。

    “怎么会这样?”子虚醒悟过来,吃惊地问道。

    “这些东西都是公叔斑从太虚境中带出来的,没有人知道原因。”白翎平静地说着,继续朝前走去。

    “难道世界上真的有不可知的东西?”普泉惊奇地问。

    “一花一世界,真理只是普遍认同,诛心境就是在试着去理解太虚境,溯本求原更多是本末倒置。”

    没走多久,脚下的路变得极其狭窄,才发现他们一直走在悬空的长跳板上,这块跳板在不远处断裂,渊下流过一条不知源头和终点的地下河,河水荡荡悠悠,盛着穹顶的光点。

    “这里好奇怪,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子虚临渊看着断裂的跳板,伸出右脚踩在半空中,就好像踩在实地上一样,并没有坠下崖去。子虚想起他和零归在炼泅海遇到的事情,大胆朝前走去,普泉看着在空中行走的子虚大惊失色,想着他肯定会掉下去,但是没有。

    “子虚,看来你已经理解诛心的含义了。”白翎打量着站在另一头的子虚,毛发被顺水的微风吹动,神情淡然地朝他走去,普泉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看到的并非都是真实的,诛心就是要打破每个人心中的障,直接窥见人的本质。子虚在心里想着白翎那句话的意思,那么整个诛心境就是因为太虚境的存在而存在,如果说公叔斑和樗立疾都是为了解开太虚境的秘密,那么湿罗萨婆和白翎背叛神离加入诛心境也是为了这个秘密。

    子虚通过离冢见到神离,隐约间猜到神离可能是太虚境中人,千年前他从太虚境来到尘世,创制离教,带给世人一种信仰和一种束缚,那时侯五国因为某种原因而陷入纷争,神离将这场旷世之乱归于五魔,于是神魔相诛自此而来。千年前的神魔相诛可能并非世人所想的那样,也许仅仅是神离达到达到目标的一种治世手段,如今的诛心境恐怕只是在征引和曲解“神魔相诛”这四个字而已,为的是解开太虚境的秘密。那么最大的疑问就是神离究竟为何要死而复生,等待千年而破茧,难道也想要再回到太虚境?就算如此,他也不该不知道现今的“神魔相诛”只是被人利用,难道他也在诛心境的陷阱中坐井观天。

    这么说锁叶殿里的戮心藤,也是公叔斑从太虚境带出的种子,他们派人在五个国家挑选出五个孩子,然后暗中用五色戮心叶在他们的脚底做了标记,等他们长大后就被赋予相同的使命,像千年前那样搅乱尘世,可这和太虚境的秘密又有什么关系呢?诛心境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神离还活着的呢?神离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有诛心境这么回事的呢?或者他根本还不知道,但这不可能的吧!

    子虚突然想到言心婉,她又是怎么成为太虚境中人的呢?零归刚刚得到离冢的时候曾经碰到过太虚境中人祁絮,这个在尘世中收集梦境的家伙竟然是太虚境人,这些难道就仅仅是巧合吗?离冢又是怎么来到世间的呢?这应该和混沌螭龙有关,它的力量就是离冢的力量,也是当年神离的力量,而它们都属于太虚境。想着想着,子虚越来越糊涂,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但至少知道,诛心境是敌人。

    “喂,你没事吧!”突然普泉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叫醒过来。

    “没事,走吧!”说完便快步跟上前面的白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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