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宸史官记载:

    “康裕二十三年冬,三十二州雪灾,甚重。

    上疏请以银粮赈灾者众,摄政王率群臣进,请撤云焱十万兵将,以军饷往北疆诸州,帝姬独坐皇极,思虑久。

    旬诏令,启官仓,放米粮,以赈灾情,调颖川诸州米粮二十万石往北疆诸州。

    免北疆诸州徭役三岁,免颍川诸州徭役四季。

    下锦衣卫、金吾卫两百余人,内侍监三十余人,携御赐腰牌,佩鸿志短刀,往北疆诸州,代以钦差之职,遇不法,先斩后奏。

    未几,南界帝君病逝,帝太子即位,以二十万石粮食往云宸,誓结盟好,修书以继。

    满朝哗然。”

    ——《云宸帝姬列传——长曦传》

    “看着昨儿下了好大的雪,咱们折几枝梅,寻了阿瑾,去看帝祖母。”顾翎璇批了最后几分重要的折子,将其余的丢开,难得有这般好兴致。

    众人心下微有诧异,只是殿下的好心情比较重要,到底将那点子诧异压了下去,躬身屈膝应了声“是”。

    自顾翊瑾那日去过皇极宫,姐妹二人单独相处一阵之后,顾翎璇再没有提过灵漪帝姬。

    除苧姑之外的青箢几人虽是顾翎璇身边最倚重的宫女,遇上自家殿下的心里事,到底是不能直接问的,只能暗自揣测罢了。

    朝灵、凤婴等人还是一副云里雾里的,只有青箢心里明白几分。

    殿下与灵漪殿下是至亲姐妹,民间皆言长兄如父,自家殿下纵然并非最年长的,疼宠灵漪殿下的心却是半分不少。

    那一道双色马蹄糕,灵漪殿下果然是料对了的。

    双色马蹄糕是从前帝师范家范老夫人最拿手的点心,顾翎璇同定王、靖王、襄王几位师从范老先生,当初没少在范府用膳,这道双色马蹄糕更是必不可少的。

    灵漪帝姬因为年纪小,帝君与帝后不放心她出去,每每都是扒着自家长姐的衣袂哭着嚷着要马蹄糕吃,顾翎璇为着这个特特地学了的。

    青箢侧过身去低了头,眼眶微湿,殿下为了灵漪帝姬学着做点心,后来殿下身子不好的时候,灵漪殿下也学过的,换了几样材料做,温温软软,最养肠胃,殿下只尝一口,便知晓是不是灵漪殿下的手艺。

    那道双色马蹄糕虽然是特意请教了范老夫人,可到底还是灵漪帝姬指点出来的,纵然比不得灵漪殿下亲自动手做出来的味道,还是有五分相似。

    一母同胞的姐妹,两人都是心疼彼此跟什么似的,哪里就能冷的下呢。

    青箢、朝灵服侍着顾翎璇换了衣裳,围了厚厚的玄狐披风,苧姑又特特地取了毡帽出来,将顾翎璇裹得只露了一双眼睛仍在骨碌碌地打转。

    “这下可好了,带好了手炉,备足了银丝炭,时不时地添上,千万别冻着殿下。”苧姑心满意足地打量了一遍,又转身嘱咐跟着顾翎璇的宫女。

    “姑姑,”顾翎璇心情好,也配合苧姑给她左一层右一层的添衣服,只是苧姑实在是给她穿的太多了些。

    扒拉下来已经挡住半张脸的白狐围脖,说话都有些闷声闷气的,喘了几声道:“这是不是太多了些?”

    苧姑过来扶着她的手:“三九天滴水成冰,最容易冻坏人,殿下听奴婢的,多穿些必定不会错的。”

    “出去便有轿辇,行不过多久便到了瑶华宫,离寿宁宫也没多远。”顾翎璇扯了扯衣袖,还想再说什么,对上苧姑那双泫然的眼睛,到底还是憋了回去,穿着厚厚的一身出去了。

    瑶华宫。

    裹得像个球似的顾翎璇一进门,顾翊瑾起身道:“阿姐来了,”随即就是止不住的痴痴笑声,“阿姐穿的好暖和。”

    顾翎璇拂落身上些微落雪,一路乘着轿辇,步行的短短距离又有青箢、朝灵二人撑着伞遮雪,浑身上下也只沾了几片轻白而已。

    “别提了,苧姑姑担心我冻着,几乎把皇极宫里的厚衣裳全都给我套上了。”青箢朝灵服侍她褪了外面衣衫,绿映端了甜汤上来,顾翊瑾接过来,奉至顾翎璇面前,挑了眉眼打量自家姐姐,果然见少女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两颊都热出了轻薄的红。

    “姑姑也是担心阿姐身体,”顾翊瑾笑意盈盈地,“阿姐尝尝,可还合口味?”

    顾翎璇更了衣,持了汤匙挑了一点,尝了一口道:“好喝是好喝,就是太甜了些,还是你爱吃的口味儿。”

    顾翊瑾抿着嘴笑:“我还特特地嘱咐了少放些冰糖呢。”

    顾翎璇端了茶抿了一口,压下口中那股甜兮兮的味道:“总吃这样甜的东西,仔细牙疼。”

    两弯眉微微蹙起,端了茶盏又抿了一口,眉头才渐渐舒展开——她是爱吃甜的,只是也不好这样甜腻的东西,不过是喜好那点子甜味,不像阿瑾这般,喜好的吃食近乎甜的发腻。

    顾翊瑾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也挑了一汤匙,小口地抿着:“也就这点喜好了,阿姐可不许笑话我。”

    顾翎璇拿着帕子擦拭了唇角,看了她道:“知~道~了~”尾音拉长,带着满满的疼宠,“你一会儿换了衣裳,咱们出去折梅花,然后去寿宁宫拜见帝祖母。”

    “阿姐今日不忙了吗?”阿瑾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家阿姐,依旧是清减的,只是比起前些日子,已经是好了许多。

    “还好,”顾翎璇眉眼都是舒展的,想了想又加了几句,“南界国书到了,帮了我一个大忙。”

    顾翊瑾温缓地笑起来,阿姐从前,是不会与她解释这些的,她向来不喜自己参与到这种尔虞我诈的纷争之中。

    姐妹二人换了衣裳,连轿辇也不乘,只吩咐抬轿辇的侍监跟着,等在一旁。

    若论起梅花景致,云宸帝宫上下尽推绿萼梅林,阖宫梅景,无有出其右者。

    绿萼苑名为绿萼,内中却不止有绿萼一种梅花,白梅高洁,红梅灿烂,绿梅精致。

    玉蕊含珠,皎月初华,冰骨玉神,朱砂卧雪,锦绣云霞,美人娇容……

    林林总总,红梅、白梅交相辉映,绿萼枝干虬结,苍劲清傲,在冰天雪地中构筑出一个琉璃粉晶的世界。

    顾翎璇攀了一枝绿萼,轻巧地压下枝桠,凑至鼻尖,不期然地沾染了花蕊中的落雪,清浅的凉。

    凤眸微垂,轻轻阖着,思绪百转,仍是这样簌簌的雪,纷纷扬扬,将整个云宸帝宫都染了一片茫茫的白,周围萦绕着沁人的冷香,只是少了那一年恍若仙人的少年。

    眉目清冷,气息薄凉,偏偏对上那一双眼睛的时候,眼底温柔的像是最最温润和缓的泉,一眼清冷,一眼入心,一眼此生只一人。

    自此心心念念的,都是那日绿萼白雪中恍若谪仙的少年,俯身下来,声音清越如泉:“你很好。”

    “阿姐?”顾翊瑾不知何时走至她身边,怀里拥着几枝娇艳的红梅,“你怎么哭了?”

    顾翎璇抬腕,触手冰凉湿润,没有半丝温热。

    “哪有,雪化了而已。”顾翎璇清浅地碰了碰面前的绿萼,红唇绿萼,美到极致。

    眉眼舒展,流转几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帝太后苏氏居于寿宁宫,顾翎璇和顾翊瑾姐妹俩乘了轿辇,怀里抱着梅花,甫一下轿,宫里苏氏身边的竹华早就得了消息,进去回禀。

    “帝祖母万安。”两人抱着梅花,笑吟吟地进来,都披着玄狐的斗篷,戴着兜帽,衬得小脸越发的晶莹可人。

    “这样大冷的天,你们两个怎么来了?”秋年搀了苏氏出来,见了一前一后的姐妹俩,笑眯眯地,连带精神都好了几分。

    青箢绿映等人侍候了自家主子褪了披风兜帽,挂到一旁勾漆桦木绘彩饰的衣架上,一品玄狐二品貂,两人的披风都是一等一的玄狐皮毛,滑顺无比,有偶然落在披风上的细小雪花,此刻进了殿内,被炭火烘着一暖,也化作了细密的小水珠,沿着玄狐毛尖滑落下来,在猩红的地毯上汇聚成小小一汪湿意。

    “瞧着今日风小了些,绿萼苑里的梅花开的正好,来给祖母送几枝梅花。”顾翎璇笑道。

    竹华与秋年接了二人怀里的梅花,苏太后满面笑容地看了,连连道:“好,都是顶好的,你们俩有心,”又吩咐秋年二人,“把哀家那对连珠碧玉瓶取出来,将这花插上,怪好看的。”

    顾翊瑾在一旁撒娇道:“要顶顶好看的花瓶来装,这可是我和阿姐亲自选的呢。”

    秋年屈膝笑道:“是,奴婢知道了。”

    苏太后道:“偏你促狭,那连珠碧玉瓶是哀家当年的嫁妆,你还不满意?”

    顾翊瑾抿着嘴笑:“哪有,瑾不过就是多了句嘴,帝祖母就饶过瑾这一次?”

    寿宁宫一片欢声笑语,顾翎璇也在一旁微微笑着,苏太后道:“这些日子看你都清减了,这几日可好?”

    顾翎璇笑:“璇无事,帝祖母无须担心,倒是您的身体,这些日子风寒雪大,可是马虎不得。”

    苏太后笑道:“哀家身子好着呢,整日无所事事,就是闲着,最好调养的,”她深深地看着顾翎璇,“你身子不好,这些日子事务又多,苦了你,身边跟着的人一定要仔细上心。”

    顾翎璇道:“您放心,苧姑是母后的人,打小照顾璇的,很是妥帖。”

    苏太后眯了眼:“那就好。”

    顾翊瑾道:“帝祖母放心,还有瑾在,一定看着阿姐好生保养身体。”

    苏太后靠着一旁的大迎枕:“你们姐妹这是和好了?”带着笑意的眼在二人之间逡巡,“不是前几日跟乌眼鸡似的,谁也不理谁了?”

    顾翊瑾拧着手帕子,微微嘟着嘴道:“哪里的事,是先前瑾身子懒怠,阿姐又事务繁忙罢了,什么和好不和好的,”小姑娘攥了小拳头,“是哪个在帝祖母面前说嘴?”

    顾翎璇看一眼妹妹,再看一眼眉目间已现沧桑的苏太后,低眉道:“先时是璇愚了,让帝祖母担心,是璇的不是。”温润的凤眼清透如玉,“这些日子前朝的事实在繁杂,后宫的事璇也有心无力,唯恐出现疏漏,只怕要劳烦阿瑾了。”

    凤眼眼尾微挑,看向一旁的妹妹:“阿瑾可愿意?”

    顾翊瑾一脸惊喜:“阿姐此话当真吗?”

    “自然是一言九鼎的。”

    顾翊瑾扬着一张笑吟吟的小脸:“瑾自然是愿意的。”

    顾翎璇点点头:“如此,稍后我遣人去取中宫笺表送到你宫中。”

    苏太后满意地点头:“甚好,哀家早就属意你们姐妹齐心,只是阿璇先前太拗。如今有阿瑾帮你,你也可以轻松几分了。”她看向顾翊瑾,“阿瑾是不差的,好好帮着你阿姐。”

    顾翊瑾应了一声。

    顾翎璇端了茶抿了一口,唇边依旧带着几丝浅淡笑意。

    她自诩少年英才,自幼被盛赞“睿智机敏”,只是论起眼力来,终究还是比不过苏太后这样真正经历过风浪的。

    是阿瑾在她面前隐藏的太好,还是自己对阿瑾不愿多想,又或是二者皆有?

    她也不清楚。

    然而不可否认,她没看出来的,苏太后看出来了,只这一点,翎璇就需叹服。

    她的功底,终究是差了阅历。

    苏太后道:“你方才说前朝事忙,又有了什么事情,可是又有人为难你?”

    顾翎璇放下茶盏,唇边笑意深了几分:“并未,帝祖母勿忧,是好消息。”

    笑容明朗精致,只是眼底的神色深邃莫名:“南界帝君薨逝于朔阳峰,皇族秘不发丧,南界帝太子即位帝君,送了二十万石粮米,修国书以继,愿与我云宸永誓盟好。”

    “南界帝君病逝,皇族秘不发丧,帝太子又是如何即位……”苏太后声音渐低,咀嚼半晌,抬眼看向下方端坐的孙女,“可是阿璇?”

    顾翎璇微微笑着:“斯人已逝,总要落叶归根,”纤白玉嫩的指尖摩挲着光滑的青花瓷盏。

    南北结盟,且看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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