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舟不知何时进入厅中,觑见眼前景象,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他也不说话,在手掌上一字排开五块竹条,运指如飞,竹屑簌簌。从门窗堂柱到案几坐凳巨细靡遗,将竹条写得满满当当。尔后司舟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大厅内外,见并无遗漏,这才用粗麻绳将竹条穿并成册,郑重其事地递到真渔面前。

    “这是什么?”嬴真渔正在气头上,斜睨了司舟手上捏的竹简一眼。

    “此乃公子此次行船所致损耗,皆由在下当场验看,即时登录在册,在场之人众目睽睽,可知在下并无弄虚作假。”

    “那又如何?”嬴真渔听得稀里糊涂,十分纳闷地问道。

    司舟笑盈盈地说道:“还请公子到了要塞之后,携此竹简到司空牙门报备,并依数缴清赔偿。”

    嬴真渔这下听明白了,登时眉头一挑,冷笑道:“你个小小司舟,竟敢讹本公子!”

    司舟面色一正,嘿然道:“公子这话就没意思了,在下忝为我族司舟,言行举止皆遵循司空牙门所列条例。若是公子对这账目心存疑虑,到了司空牙门尽管找人点验,若有半点水分,在下甘领罪责!”

    嬴真渔怒极反笑,道:“本公子走南闯北,还从来没有谁敢讹到我的头上!你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舟夫,从何而来的胆气!”

    司舟面色也是一寒,双目微眯道:“公子这是不愿接受?”

    嬴真渔怒哼一声,眼中凶光隐现,“不接又如何?你这舟夫如此羞辱于我,真当本公子不敢杀你不成!”

    司舟闻言不怒反笑,向后一跃,靠近厅门站定,一手指着嬴真渔喝道:“嬴家公子好大的火气,在下一介舟夫,本事不高,出身也低微,以公子的能耐自然信手便可抹杀。只是公子切莫忘了,如此行径已然干犯我人族约法,休说我落神氏不会善罢甘休,便是神宫也会出手干预!”他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田红雨,接着说道:“公子既为皋荒氏贵胄,当知神宫卫道团的厉害。卫道团的清苦修士们,可是最喜欢与公子这样的王裔贵族打交道!”

    乍听卫道团三字,嬴真渔脸色也是骤然一变,他忍不住扭头看向右席。田红雨也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底闪烁着莫名的意味。嬴真渔忽觉脸上有针刺之感,循着感觉望去,却见姚荼苏占了一张食案,一边旁若无人地胡吃海塞,一边冷笑着打量着自己。

    嬴真渔闷哼一声,心头怒意更盛。那中年文士察言观色,一溜小跑凑到嬴真渔身前,深揖一礼,再对司舟拱手道:“我家公子向来风趣,此番只是与姜司舟开个玩笑,姜司舟何必如此认真。”

    司舟见来了和稀泥的,也不由神情一松,只是嬴真渔始终板着脸,一副恨不能将他剥皮抽筋的样子。

    中年文士见嬴真渔仍旧无动于衷,于是逼音成线规劝道:“公子,这司舟虽然可恨,所言却不无道理。此番杀了他固然解恨,落神峰方面也自有几位长老顶住压力,只是神宫要是问起责来,就是冬宫之主出面,也难讨得人情!更何况...更何况此番还有田家女公子在场,公子不会不知道她的底细吧?”

    嬴真渔听了,情知眼下不宜任性而为,只好忍下胸中恶气,大袖一拂,径直回了座位。他本想避席而去,然而姚荼苏的目光始终不离他左右,不由心忖:“此时若是负气走了,岂不平白让他看了笑话。”

    中年文士见好说歹说,总算按捺下了事端,也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走到司舟身前,一手接过竹简,说了几句干瘪乏味的好听话。司舟不愧是操舟之人,转起舵来端的是十分迅速,不一会儿便与之相谈甚欢,饮罢文士敬的酒水,转头上了甲板。

    一场闹剧方歇,嬴真渔高据主位,入眼尽是狼藉,只觉十分的别扭。他取过酒盏一饮而尽,啪的一声扔在嬴玉面前,“倒酒!”

    嬴玉委顿在食案一侧,浑身上下气息奄奄,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见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替嬴真渔斟满了酒盏。嬴真渔又连饮两盏,这才稍抑胸中盛怒。他冷眼看向姚荼苏,阴阳怪气地问道:“不知荼苏公子改头换面混迹于护驿骑士之中,却是唱的哪一出?”

    此言一出,骑士们都面色一僵,他们断然没想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袍修士竟是他人乔装。至于其人真身的下场,不用多想也知道。卢熙甲自地上捡起一罐酒,仰头一饮而尽。

    姚荼苏手上不停地往嘴里塞着吃食,嘟囔着道:“我姚荼苏行事还须向你姓嬴的报备不成?”

    嬴真渔目睹众骑士神情皆有悻悻,便连田红雨都有些不自然,目光闪烁之下,笑道:“荼苏公子说笑了,想来公子所为,也是经得红雨小姐同意,真渔倒是多此一问。”

    姚荼苏仰天打了个哈哈,并不搭话。嬴真渔转向田红雨,眼神中满是问询之意。田红雨见手下众骑士皆有所关注,却是不好回避,只好点头道:“荼苏公子与我乃是相约同行,我在明,他在暗,一路相互照应。”

    姚荼苏不住地点着头,嘴角满是戏谑的笑意。嬴真渔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哦”了一声,道:“既如此,却是真渔唐突了。”

    饮宴未持续多久便告结束,主宾各怀心事地散去。

    少羽回了自己的小船舱,刚刚换下破损的衣物,绿柳便推门而入。

    “少羽,你没事吧!”她不由分说地捉起少羽的手臂。

    少羽心头一暖,笑道:“姐姐你放心吧,我没事的!”

    “你怎会与嬴玉那个...那个死人妖打起来了?”

    少羽两眼一翻,“我怎么知道,兴许是他喝醉了吧...”

    绿柳顺势坐在榻上,上下打量了船舱一番,撇嘴道:“这舱子可真小,伸个懒腰都不行。要不你搬到姐姐舱里去住!”

    少羽闻言两颊顿时红了,十分窘迫地连番摇头,“不!不!不!我在这里住的挺好的!”

    绿柳看他样子十分滑稽,捂着嘴笑道:“看把你急的,姐姐和你开玩笑的呢!”

    少羽挠了挠头,呵呵地笑着。绿柳看得两眼迷离,情不自禁地说道:“真像...”

    “像什么?”少羽问道。

    绿柳道:“像我弟弟啊!”

    少羽恍然,哦了一声,坐到绿柳身旁,“对了姐姐,你还没说他后来怎样了呢,把那异蚌所生的宝珠取回来了吗?”

    绿柳抿着嘴,点了点头,“自然取回来了。”

    少羽一脸艳羡神色,急急追问问:“那珠子好看吗?”

    绿柳见他如此急不可耐,不由失笑,道:“你闭上眼。”

    少羽一愣,随之依言闭上双目。

    绿柳咬着唇,犹豫了片刻,才探手自颈间向下摸索,勾出一根绛红细绳来,绳端穿着一粒月白珍珠,约拇指大小,莹润如肤,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微光,霎时间给幽暗的船舱蒙上了一层迷蒙的月华。

    她整理了一下微显凌乱的衣矜,“睁开眼吧。”

    少羽睁开双目,见到那珍珠,不由得啧啧惊叹不已。绿柳见他真心喜爱,一时心旌摇动,将那珠并红绳摘下,一股脑塞在少羽手里。

    “既然这么喜欢,姐姐就把它送给你!”

    少羽大惊,急忙推拒。绿柳佯装生气,少羽拗不过,这才答应。绿柳取过珍珠,迅速地将其系在少羽脖子上。少羽嗅见近在咫尺的芬芳,心跳陡然加速,脸颊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

    绿柳系好了红绳,端详了一番,只觉十分满意,叮嘱道:“这是姐姐最宝贵的东西,你要好生保管!”

    少羽唯唯点头,将珍珠贴身藏进胸口,那珠上还残留着一丝体温,触及肌肤之时只觉得麻酥酥的。他只觉得面目发烧,不敢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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