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四年三月,巡还洛阳皇宫

    魏黄初四年,蜀汉章武三年四月,刘备崩于白帝城,享年六十三岁。

    五月,刘禅在诸葛亮的扶持之下即位。

    六月,各诸侯王入洛阳朝见。

    曹丕在诸侯王之中唯独没有召见曹彰,将他留在了洛阳好些日子。然后,太后将我叫过去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渐渐地,我已经发现了一个规律,卞太后一旦瞧曹丕有什么不顺眼的地方,出气的方式就是找我骂上一通。

    “子文来洛阳也好些时日了。母后问你怎么总不见他?”我走到他的身后,狗腿地替他捏肩,末了又加了一句,“母后说这是家事,不是政事。”

    “不急。”曹丕头也不抬地继续批阅奏章,“晾他几日再说。”

    我暗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自家兄弟,就别记着了。再不见他,母后那里不好交代。”

    话说曹彰当年何苦要问魏王玺绶呢?又不是说你要来了你就是魏王了。

    “我心里有数。”他终于放下手中毛笔,向后一仰,抬头相看,“谁让子文这时候来洛阳的,原本我心情便不好。”

    “刘备去世,汉中大乱,刘禅年轻不成气候,不是应该高兴的吗?”我有些无语他的心情变化,明明前几天才说高兴的。还说准备大宴群臣,庆祝一下刘备之死!?

    “就是刘备那个老匹夫,汉中探子传来消息,说他临死之前还不忘骂我。你猜他和诸葛亮说什么了?”

    “这个如何能猜得出来?”我又不是神仙。

    “君才十倍于曹丕......如嗣子不才,君可自取。”曹丕咬牙切齿地开口,又道,“虽说我心里明白刘备是不信任诸葛亮,害怕他废了刘禅自立,才拿这话激他,可为何偏要拿我说事?”

    “就为了这事生气啊?”我轻推了他一下,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都猜出来刘备的意图了,还生个什么闷气?我也是服了你了!

    “嗯!”曹丕特别认真地连连点头。又说了其他事,“子建家的谢氏这次也跟着他来洛阳了,听监国谒者说,教会子建如何做人的高人便是她。倒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曹植上个月又被人告了个什么罪,他前些日子入宫来见的时候,忽然开窍学乖了,科头跣足,蓬头垢面,穿着破烂衣服,身后还背着鈇锧进来觐见。见曹植都这样磕碜了,太后又在一旁不断地哭,曹丕虽然面上仍是表情严肃,言辞凶狠,当然也不好意思再治他什么罪了。

    当然我觉得当时他心里应该是有些暗爽的:我那父母都喜欢的弟弟,我那传说文采高于我的弟弟,你也有今天这么寒碜的时候!我太高兴了,今天放过你了!哈哈哈哈!

    好吧,以上只是我的心理,不等同于曹丕的想法。

    事情过后,曹丕和我说定然是有高人在教曹植如何行事。不然以曹植那榆木脑袋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这下知道了,高人是谢氏。她能治得了曹植,能让他的榆木脑袋开窍。

    “以前倒看不出来谢氏竟这般玲珑剔透。”夸完谢氏,我又继续把话题扯回到曹彰,“子建都见了,就这样把子文晾着不好吧!”

    “要不先赏赐他些东西,也别让他太吓着了?”语毕他又自言自语道,“还是算了吧!他喜欢吃的枣子还没到熟的时候,我爱吃的葡萄才不舍得给他!”

    “为何一定要送吃的?”我不是很懂他的逻辑,你不能因为自己是个吃货,就一定要送吃的给曹彰吧。

    “就子文这人,即便送他文雅之物,他也不懂。”

    正说话着,忽然外头传来呼报声,“禀陛下,任城王府急报!”

    **

    任城王曹彰暴薨于洛阳府邸,享年三十六岁。

    外面传言很多,毕竟大家都知道,曹彰到洛阳之后一直未受到曹丕召见。

    孙敏从封地赶到洛阳奔丧,叩宫太后,痛哭流涕,大呼冤枉,据说一时间满城风雨。

    天气燥热,让人心也变得十分不安。我让她来长秋宫见我。

    孙敏披麻戴孝,一身素白,立于殿中,她眼眶泪痕未干,纳头拜道:“贱妾拜见皇后殿下,殿下长乐无极。”

    见她如此,我心中难过,下案前去相扶。

    孙敏将我往后一推,冷笑着怒目而视。她本就是将门虎女,气力颇大,我跌坐在地上,一时无奈。

    “皇后殿下。”身后女官团团围上来相扶。

    “所有人都出去。”我摆手下令。

    众人看看我,又望望孙敏,皆不动弹。

    “放肆。”我大喝一声,“我说的话不管用吗?”

    我不喜欢“孤”这个字,纵然皇后是一国女君,自当用王侯自称“孤”。可“孤”还有独自一人,孤苦伶仃之意。我,格外不喜欢那个字。

    待到屋里众人皆告退离去之后,我又重新去扶孙敏,轻声在她耳旁道,“你别听别人胡言,若果真是他,我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我们大魏陛下自夺汉篡位之来,不孝亲母,冤杀嫡妻,逼死大臣,如今连残害手足的事情都做出来了。只因为他待你好,你便觉得他是好人?”孙敏不理我,自己站了起来,低头指着我反骂道。

    我什么时候觉得他是好人了?你什么时候见我相信过他的人品了?

    我亦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口回答孙敏:“子桓的确率性而为,做了不少事。可他真的没有杀害子文。你想想子建这些年来做的事,他连子建都放过了,又何苦定要加害子文?”

    他率性而为而做的事我都清楚知道。然而不是他做的事,别人,也别想给他甩锅。

    说得难听些,曹彰一介武夫罢了,当年便从未在曹操的立储人选当中。他做错的事就是在曹操去世的时候问近侍魏王玺绶在何处。而在去年,封曹彰为任城王的时候曹丕已经顺便夺他兵权了。这些年也是严加看管,发现他其实并无不臣之心。

    当然此次不召见,也确实是他又小心眼了,想再欺负弟弟几天玩玩。

    再换句话说,以一个皇帝的身份,要杀掉自己的手足弟弟,正确的剧本是什么?我来告诉你,是给他扣一个罪名,一个足以处死的罪名。众臣逼迫,律法昭然,皇帝于万般无奈之下,向太后请罪,才忍痛割爱地对弟弟明正典刑。事后再流泪表达一下自己对这位弟弟的惋惜之情,给弟弟的儿子加官进爵,逢年过节给弟弟的遗孀送些礼物,表达哀悼慰问。

    暗杀?这是一个皇帝杀人的剧本吗?就算是杀甄氏,他都是光明正大下的旨呢。

    “子文他在战场杀伐决断惯了的,身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怎么来洛阳了些时日就无疾暴薨了?他,不过三十六岁,正当壮年,我从封地赶来之时,陛下已让人将棺木合上,连子文最后一面都不曾见着,他怎能对兄弟手足如此狠心?”孙敏又提出了疑问。

    “如今这等天气不合棺难道任由尸体发臭吗?其实自子文来洛阳后,陛下一直未曾见他,天气燥热,也许他一时惊惧就......”

    “您自己觉得这合理吗?”孙敏反问,又哭道,“子文他头脑向来简单,当初也不过是勿信别人谗言,以为二兄劝他虚心将功劳归于将士并非出于好意,又被手下撺掇着在父王驾薨之后询问玺绶。之后他已然负荆请罪了,又主动送上兵权,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可是让子文死在洛阳,对陛下有什么好处?即便如你所想,子文是陛下派人暗杀,让他死在自己的封地多好啊,再不济死在回封地的路上也行啊,偏偏死在洛阳?”即便只是从这个逻辑上说,这也不合理。

    “谁知道陛下是如何想的?”孙敏冷笑了一声。

    “所以你如今想要如何?”我追问孙敏的打算。

    “请皇后殿下转告陛下,贱妾要求不高,下诏罪己。给我和曹楷一个交代。”

    “你拿出证据来!不然,没做过的事你让他下什么罪己诏?”也得真的做了错事,皇帝才能下罪己诏吧?

    “难道子文就活该死得不明不白?母后也不相信会这般巧合,只有你还这样口口声声地维护,二嫂。”孙敏唤起了二十多年前的称呼,原本强忍着的眼泪也恍然落了下来。

    我也不禁落泪。从她的角度上来看,毕竟曹彰的的确确就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洛阳。丈夫死了,人家想求个明白不行吗?这真的,是最正常不过的要求了。

    “母后怎么样了?”我叹气问她道。

    “还能怎么样?一味哭骂就是了。母后四个儿子,曹熊早夭,子建潦倒混沌度日,只在写诗作赋的本事上有长进;陛下倒是最有出息,做了皇帝,还送个《禁母后预政诏》与她,如今子文又不明不白地在洛阳暴薨。”孙敏抹泪。

    “我……我尽量想办法,证明他清白,也给你们一个交代。”

    **

    夜晚,洛阳宫嘉福殿寝宫

    “这几日一闭上眼睛,便想起子文。少时,我们常同去打猎,说起他爱妾换马的故事,记得吗?”曹丕靠坐在床上,微闭着双眼,很是疲惫的样子,“今日孙敏进宫,可有说什么?”

    “一些外头的传言。”我坐在床沿边上,握着他的手。

    “母亲都信了,也难怪她。”他哦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母亲说什么了?”我问他道。

    “无非,是残害手足,犬彘不如之类的。”曹丕对我凄然笑了笑,似是毫不在意的样子。

    “怎么可以这样?”我心下一酸。卞太后怎在没有任何证据,仅凭主观猜测的情况下这样说自己的儿子?

    “没关系。”曹丕摇头,捏了捏我的手,低沉着声音,“我一气之下便和她说,‘即便是朕杀的又如何,雷霆雨露,皆是皇恩。杀人活人是朕的权力’,可把她气得不轻。”

    “做过的事担骂名皆是值得的,大不了,大不了我陪你就是了。没做过的事凭什么也让她们这般辱骂?与其被如此误会,倒不如开棺验尸,查明真相,反正我们在此事上问心无愧。自然,只在母后和孙敏面前,让她们知道清白就是了,别人胡言乱语什么,随他们去。”我话说着说着,一激动竟忍不住哭了出来。

    “你别哭。”他轻声哄着,又伸手替我拭去眼泪,“验就验吧,只怕到时候验出有什么,她们脸上挂不住。”

    什么意思?

    **

    洛阳任城王府邸

    偌大的灵堂之中只我,曹丕,卞太后,孙敏,仵作四人。为了防止曹丕“窜供”,仵作还是孙敏专门从任城带来的。

    棺木移开,一股尸体的腐臭味凌然飘出,令人作呕,曹彰嘴唇泛白,微微张开,似是合拢不上,脸色铁青,十分恐怖。孙敏卞夫人自然是不怕的,只一味哭着,哭喊声中还夹杂着些对曹丕的怒骂。

    他倒无所谓,站在一旁任她们啼哭怒骂,我拽着他的黑色直裾长袍,躲在他身后一面听着仵作悉悉索索地声音,一面小心翼翼地往前看,又问他,“验好了没有?”

    “怕成这样还非要过来。”他无奈挡在我面前,“快了!”

    那仵作是个上了些年纪的人,此时又天热,一切完毕之后,他满头大汗,跪在地上,颇为尴尬地抬头看着众人,似乎想要开口,却始终不作言语。

    难道真的有什么问题?我心“噔”地一沉。

    不会啊,那个仵作是孙敏亲自带来,亲自看管的。曹丕他,自然是问心无愧,才敢让验尸的。况且那天我们分明就在讨论要不要见曹彰的问题。就有人来报任城王出事了!

    卞太后冷然瞥了曹丕一眼,最先开口问那仵作道,“老身在此处作主,你不必怕,只管说就是了。”

    “大王身上并无任何外伤及中毒之状,想,想是白昼天,天气燥热,公务劳累,郁结多思。晚间频繁行周,周公之礼,又力,力,力竭气虚所……”那仵作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开口道。

    看来,曹彰在洛阳这些日子,一面因为见不到曹丕心思郁结,一面倒还懂挺得“自我排遣”的。

    “别说了。”卞太后皱眉,摆手制止。仵作低头,于一旁颤颤发抖。

    原本趴在棺木之上哀伤痛哭的孙敏一闻此言,先是一惊,止泪向后连退几步,指着棺木竟呵呵笑了两声:“子文,你……”随即她哇地一声,竟吐出一地黄白之物,又扶着棺材不断干呕。

    卞太后也一时没了主意,掩面问曹丕道:“皇帝,你看,接下来怎么办?”

    “世上怎会有这种死法?儿臣从未遇到过此等光怪陆离之事,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曹丕摇头,说话怪里怪气的,明显是在故意和他母亲怄气。

    我在后面轻轻拉他衣袖。又对卞太后道,“事已至此,不如先查查那天皆是哪些人在子文跟前伺候的。”

    “还查什么?这般死法,他不要脸,我和曹楷还要!”孙敏伸手抹干净自己脸上的泪痕与嘴角呕吐的痕迹,冷笑道。

    “说的也是,子文戎马半生,却死于床榻之上,实有关名声。”曹丕也同意不加追查,转身又垂首问卞太后请示道:“究竟该如何办,请母后示下。”

    我现在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说“她们脸上倒挂不住”了。也明白让人合棺并不止是因为天气燥热,防尸臭蔓延。

    “子文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不孝。”卞太后闻言落泪,走到曹丕身后,忽然以手抚额,一个踉跄,摇摇欲向后跌,我眼疾手快,上前一扶。

    但从重量上看,似乎不像猛然跌下来的,大约是她,想找个台阶下。

    我心下了然,面上却只一味着急地唤她,“母后,你没事吧?”

    “近日因子文之事头风发作,皇后陪老身回宫歇息吧。”卞太后半靠在我身上叹气,又对曹丕道,“子文的后事,皇帝你自己看着办吧,体面着些就是了。”

    她也是真伤心,无论曹彰是怎么死的,终究是她儿子。

    任城王曹彰追谥曰威王,下葬之时,朝廷赐銮辂龙旗、虎贲勇士一百人,其子曹楷承爵。

    听闻,跟随威王到洛阳的妾室们,为王妃所逼,皆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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