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我一个人在空旷无人的道路中行走,茫茫然找不到出路,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是做梦吗?是的,一定是在做梦,可为什么明明知道是做梦却还是醒不过来呢?恍然间不知哪里照来了一束白光,崔筠一袭素白衣裳,不施粉黛,不戴珠钗,缓缓向我走来:“我要走了,特来求郭姊姊一事。”

    我恍惚已然忘记了什么,只不自觉地开口她:“你,要去哪里?”崔筠并不回答,向后退了两步,抬手加额,郑重伏地拜了下来。

    我慌忙前去相扶,竟发觉自己摸她不到。正当我惊讶地看着自己双手,惊慌失措之际,又见崔筠直起了身子,抬头凄然含笑道:“郭姊姊今日欠我一命,我知姊姊亦是无心,因此并不相怪。只是,将来有朝一日,请郭姊姊看在妹子如今诚心的份上,救子建一命。”

    我刚欲细问,却猛地被人一拽,睁开眼来。“做什么梦了?”昏暗之中,能隐约看见他急切担忧的神情。

    我惊魂未定,只觉浑身发冷,恍惚间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溢出,适才之事,依然清晰可记,讷讷地看着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崔筠,大概出事了。”

    建安二十一年,临淄侯曹植妻崔氏因“衣绣违制”之故还家赐死。有人说,这件事,似乎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临淄侯的失宠。

    可如果要说曹植自此被曹操冷落,似乎又不见得,赐死了“清河崔氏”不到一个月,曹操又为他聘娶了“琅琊谢氏”,就是那句著名的诗“旧时王谢堂前燕”的琅琊谢家。当然,这个时候离这句诗的问世还有数百年!

    谢氏年纪虽小,却是一派大家风范,听说几日下来,曹植的几个庶子庶女已被她管教得服服帖帖了。崔筠的死似乎没给曹植的生活带去多大的改变,只是偶然狭路相逢,他看我的眼神仿佛刀子一般,若是眼神能杀人,我大概已然被他活剐了。挺好的,至少说明崔筠的多年陪伴,还是在曹植心中留下印记了。

    在邺城休养了接近一年的曹操准备再次出兵征讨孙权,这次,留曹植守邺。婢女们在忙里忙外地收拾行李物品,我站在门口念叨着还有什么是需要带的。

    “这次,大概是父王给子建的最后机会了。”忽地被人从后拦腰抱住,“今日同子建饮酒畅聊,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聊什么了?”伸手覆盖着他置放在我腹间的手。

    曹丕从我左肩半探过头来,“子建说他一直以来皆是敬佩我这个兄长的,从未有过僭越之心;我也想起许多儿时之事,想着若是同他只是平常人家的兄弟,那该有多好?”

    “可是有些事情却不是你们能够决定的。既已然开始了,总是要朝这条路上走下去的。”我随手移上了房门,在他怀中转身,面对于他。

    “的确,即便再给一次机会,我同子建还是会同现今这样。仲达他们将命托付给我,我必须要登上那个位子去护他们周全,哪怕不折手段;同样,杨修丁仪对子建亦是以命相托,即便只是为了他们,他也会全力以赴。我同子建之间,从来都不是两个人的事情。”

    怎么有种相爱相杀即视感?

    虽然我对历史不了解,可穿越之前看过不少清穿小说,里面有一段我印象深刻。说雍正继位之后对八爷党的大臣横加打击甚至抄家灭门的故事。

    曹丕的意思便类似这种,即便为了各自身边人的命,他同曹植也是要争下去的,直到......有一方跌到了泥中,输到再也没有办法翻身。

    “怎么子桓如今说话跟已然胜券在握了一般?”我仰头看他,“何时变得这般有信心的?”

    “如今杨修已失父王信任,丁仪独木难支。而我外有仲达季重谋划,内有‘女中之王’帮衬,这不是早晚的事情吗?”他低头抵着我的额头反问。

    我才想笑他,忽听得敲门之声,门又“倏”地一声被人移开。下意识地从他手臂之中挣扎出来,捋了捋自己其实并不怎么凌乱的发髻掩饰着尴尬。

    “你怎么来了?”曹丕也是一愣,看向门边的方向,又皱眉厉声叱道:“外面的皆是死人吗?”

    我心下已猜出是谁,一回头,果见甄宓站在门口。

    “夫君不要动怒,过几日即将出征,婢子们皆在院中忙碌,自然不在外面守着。”甄宓走进来,转身移上了门,顿了一顿,又轻声道,“若非如此,妾也听不到你们又在暗中谋划对付四弟。”甄宓背对着我们,瞧不见表情,只听声音,似带了那么些“怒其不争”。

    我尚在认真回忆适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曹丕已然反应过来了:“你听岔了,我们从未说过要对付子建。”

    “子建自阿筠走后终日饮酒,父王的恩宠也淡了不少,你们,便不能放过他吗?”甄宓转过身来,清澈明亮的眼神中透着恳求之意,“难道身外之物真的比手足之情还要重要吗?”

    我在一旁默默抚额,还以为她上次和我说那些话过后,会“成长”起来,拿出她该有的本事来,正准备摩拳擦掌地迎战呢!没想到,竟还是这样的天真。

    得,就这样的人设,看来我和她还是撕不起来。

    “这倒奇了,常听人说胳膊要向里拐,怎么你的胳膊偏是朝外的?”曹丕轻笑着摇头,大概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吧。

    “我并非向着别人,而是不愿看着你们泥足深陷。”甄宓轻轻摇头,“这世上并非是所有的事都要争个高下的。”

    “宓儿你病得不轻。这次就留在邺城休养,不要随军劳累了。”曹丕先是闭目,随即睁眼,叹气关怀。

    甄宓微愣,茫然询问:“夫君你这是何意?我并不曾生病。”

    “意思就是一会儿太医会去你院里诊脉,说你得了风寒,不宜随军劳累,应留邺城休养。”他又为甄宓解释了一遍。

    这,就是所谓的“被生病”。

    明白过来后的甄宓竟并不生气,似是已失望透的样子,淡淡笑道,“若是夫君执意让妾留邺,贱妾无法可说。只是夫君行事,总是要对得住自己良心的。若是将来有朝一日得了所有,却失去了亲人与良知,又有什么意思呢?”

    嘴炮满分。这么耿直单纯的人,在曹家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来着。

    建安二十一年十二月,魏王曹操出征讨伐江东,命临淄侯曹植留守邺城。“偏巧”甄宓病了,亦留邺城休养。她的一双儿女由魏王夫人卞氏亲自领着随军出征。

    建安二十二年,正月,曹操驻军居巣,孙权守卫濡须。这时军中忽发瘟疫,那个曾教过孟康孟武读书,喜欢听驴叫的建安名士,曹丕好友王粲在这次瘟疫之中病殁了。在几个同行的幕僚将王粲草草落葬之际,我陪曹丕前去他墓前吊唁。

    那日,不过是极普通的阴凉天气,太阳半躲在云后不肯出来,却始终没有下雨的迹象。棺木入土,一切尘埃落定。幕僚们有的掩袖抹泪,有的洒酒于地,有的作赋写诗,以各种方式哀悼。

    “想知道仲宣为何爱听驴叫吗?”曹丕在一旁冷眼看着众人,轻声问我。

    “嗯?”我点头疑问。

    “仲宣生前曾说过,人说的话,做的事有时会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唯有驴叫,或欢喜或悲鸣,是永远不会骗他的。”话及于此,他又将我往旁边轻轻一推,“站远一些,你且看着。”

    曹丕几个击掌,原本在悼念王粲的幕僚瞬间安静了下来。曹丕走至王粲墓前,从士兵手中拿过一打纸钱。

    我愣愣地站至一旁,他,莫不是想......?

    “仲宣生前最爱驴叫,今日我等好友齐聚于此,也不要撰写悼文,吟诗作对了。不如各自学一声驴叫送他一程。”曹丕低沉地声音蓦地响起,说完此话,又将手中纸钱洒了一半,自己先“咴咴”地学着驴鸣,仰头叫了几声。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不一会儿也接二连三地学起驴叫来,一时间王粲墓前的“驴叫声”竟此起彼伏。只不知这样的“驴叫”,九泉之下的王粲能否辨别得出真心和假意。

    随着那哀鸣之声,他又一甩手中剩下的纸钱,大声喝了一声,“仲宣一路走好!”

    魏王的公子带着一群人在好友的墓前学驴叫哀悼,局外人看来也许是一个很好笑的段子,可是至少在我眼里,并没有那样好笑。

    王粲有两个儿子,皆已弱冠,在邺城为官,曹丕写信回邺让人对他兄弟二人多加照料,这些自不必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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