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世,她为画师,久居青山。

    羽化青山的高松,挺立她竹屋之外。

    自小她便欢喜墨色,作画不用旁的颜色。她绘山绘水,虫鱼鸟兽,画得最多的,还是屋外青松。

    她极欢喜它,它在四季里青苍,她便在四季里绘它。

    她从未画过人,只因她未见过人。爹爹去世前曾道,人心可惧,唯青山乃长安地。

    只因这一句,她便在青山居了十六年。青松便陪了她十六年,从稚童化作绝代佳人,她一年比一年娇媚,青松一年比一年青苍。

    无人来此,她不沾凡尘,出落的如同那些年在流云边的模样。一人一松静处相伴,羽觉着这便是最好。

    可那夜火光焚尽了青山三里外的草木,一俊美男子负伤闯入青山。只道了声救命便倒在她的面前,她还记得,那男子眸子的深邃,还有那张不甘死去的脸。

    青松摇曳着枝杈,簌簌响声没有唤回她救人的心。

    她看顾了那男子整整七天,也给那男子作了七天的画,只偶尔想起才给屋外青松略略描上几笔。

    青山如今到了寒冬季节,叠叠白雪将天地一并变做纯白,往年她念想着冬,如今却待在屋里不出半步。

    她描他的横扫鬓角的眉,他笔挺的鼻,绯色的唇,一双纤手绘出那男子模样,她瞧着笔下墨色人儿,忽然懊恼无旁的颜色。

    正捉摸着在哪添上他一缕墨发,男子睁开眸,那是深邃如同墨天的眼,是她笔下最灵性的墨色。

    他看了她许久,欲语不语的模样,似乎他认得她。

    屋内的烛光打在二人脸上,忽明忽暗看不真切,她只走去剪了一段灯芯,男子脸色却已然淡然。

    只听见他说,姑娘,你可是画师。

    不过片刻错愕,念着屋里堆满的画,展颜而笑:“欢喜罢了。”

    “姑娘可为自己画过?”

    “不曾。”

    “在下墨蛊,姑娘可愿为墨某画上一副。”

    她应允了,不知为何。许是那墨蛊眸子深邃不容她回绝,许是她早就想为自己作一画,无奈没有由头罢了。

    世上丹青师千万,皆为旁物提笔。如今墨蛊一言,她倒可寻得由头了。

    她对着妆镜瞧了一会,不过几笔便绘出她的模样,笔墨间皆是灵气,若细细添上色,怕是如同真人。墨蛊见着似乎很是欢喜,只向她讨了去。

    若是想画她可画千万张,自然给了他。

    因着墨蛊伤未大愈,便在她那待了几月,直到那雪逝冰融,万物复苏。

    她在青山脚下别了墨蛊,脸色被风吹的雪白,唇紧紧咬着。这次一别,怕是永远。

    可她不打算离开青山,人世太险,她是熬不去的。可回了小屋,她又不甘心墨蛊消失在她眸底,便终日提笔绘着他的模样,纸上、墙上,甚至那棵青松。

    她发疯一般的作画,一眸一发皆是他,可她却绘不出他眸底的神采。那日她折断了她手里的笔,一撇重墨落在青松树身,如同一道伤疤,日晒雨淋皆不能化。

    她不再作画,整日对着屋内或屋外青松,一遍遍抚着那墨色的人儿。

    “墨蛊……墨蛊……你当真是蛊……”

    日夜茶饭不思,不过半月便已消瘦许多。真应了那句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漫漫无涯的日子,幽幽寂寂的青山,愈发将她心里苦闷逼出。

    她想离开,但不敢离开。

    人寡欢,羽化的青松也枯了枝杈。他不得现身,不可现身,只看着她脸上清泪如雨,不觉又朽了一青苍枝桠。

    春去秋来,三载便这般苦相思过了,待她终于要忘却墨蛊时,他却再次现身青山,只记得那天狂风骤起,青松横倒在地,树身上墨蛊的身影也断作两半。

    青松倒地不枯,青翠叶还在萧瑟里挺着。

    也许,这便是命数。

    那日墨蛊携着一枣红马,将她接出青山。原来面对人世之险,终究墨蛊要重要些的。

    墨蛊也是丹青手,二人居一画馆。墨蛊只让她画自己,或笑或悲,或嗔或怒。皆是她自己。

    她本不愿再画,可墨蛊深邃眸子不容她回绝。她的笔下似乎又生了灵性,一笔一墨皆是她心里的模样。

    她画出的画皆被墨蛊收起,不知被他放在何处了,她从未见过他看,但她仍旧不停画,画得多了,险些忘记自己究竟是生哪种模样,是画上人像她,还是她像画上人。

    她总觉着,墨蛊看画上人的模样不像看她,眸子无意泻出的柔和也不是为她。

    有一日她忽然念起屋外青松,这才想起它已然折了树身,或许再不能青苍,没来由的难过。

    她提起一笔,在画中的自己身旁又添上一树青松,青苍如翠,傲骨凌风。

    她满意得很,那青松添的很是精妙。可墨蛊见着后,脸色大变,将那画撕成粉碎,随手一扬,画纸化作白雪,一如那年冬天她错过的寒凉。

    墨蛊说,你只消画你便好,为何要添旁的物!旁的物不能出现在她身旁!只有我!只有我墨蛊可以!

    她抿唇不语,对面墨蛊的脸在飞雪般纸片里模糊,她,她是谁……反正不是自己罢。

    绣鞋踏过破碎零落的画纸,踏过那张破碎的脸,那是她的脸,墨蛊他对着她的脸在思念谁,她不想知道,真的。

    可她还是知道了,那天她很晚才回画馆,馆里灯火通明,她以为是墨蛊放心不下在等她,入了门却瞧见那跟自己生的一模一样的女子。

    不,也不是一样,她眉间有朱砂,她眼里漾着笑,可她眼里只含着悲切。

    她看见墨蛊拿出那些她所作的画,每一副都被他点上了一抹朱砂,用她从未用过的朱红色,艳得如同那日墨蛊心口流出的血。

    “墨哥哥,她是谁?”她记得那女子偏头看了她一眼,眼里的纯粹是几年前她便丢弃的。

    她欢喜那个比她多了一抹朱砂的女子,因为她很像当年的她。

    “她,一个画师罢了。”墨蛊只瞧了她一眼,似乎怕那女子起疑一般,满眼淡漠。

    她没有言语,自顾自上了楼,端坐在桌前瞧着她前些日子绘好的画。仍旧是她,眉眼间凝着淡淡芳华。

    她一笑,将画笔折断,直插入心口。闭上眸的那刹,她似乎瞧见自己心口溅出的血,有一滴正好落在画上人儿的眉心。

    勾唇苦笑,墨蛊你瞧,在最后我都为你绘了她的容颜。

    她的画第一次有了旁的颜色,也许,从此再不会有了。

    遥遥的青山,寂寂竹屋外青松瞬间腐朽,枝叶疏落一地。

    她死,他便死。

    黄泉的路似乎越来短,忘川里的孤魂似乎越来越多,她不愿在忘川待上一千年,只饮下一碗孟婆汤。

    这一世,她晓了,相思之所以苦,只因相思之人不曾还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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