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绍的拒不承认自然在子缊的料想之中,他只是笑得更温和了,像极了父兄。他本就大了子绍许多,出生于东宫的他与后来生于长信宫中的子绍,相差了足足二十有二载,这是足以让子绍暂且安下心来长久图谋的基石。

    “做或是没做过,朕并不是想要你的答案,今天只是想告诉你,夏天无朕杀了他,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害死念瑶的凶手,这一点毋庸置疑。朕只是想告诉你,朕待你,待子纩,待子绛,都还会一如从前。你们都是刘氏子孙,定当会知道,天下尚未一统,□□太宗心愿未偿,何事最为重要。”

    子缊的威逼中夹杂着点点温情,这便是他了,血缘之亲不过是一把利刃,现如今的他只是想把利刃的把柄紧紧握在自己手中,而将刀锋深深刺进敌人的心脏。

    这样的他,子绍看得很清楚,以前清楚,现在更清楚了,“皇兄句句都在理,皇兄既然觉得深知我心,臣弟斗胆问上一句,皇兄眼下的臣弟,此刻最想做什么。”

    子绍的眼中,有明艳的光芒,璀璨夺目,乌黑的眸子如同寂寥的深夜,那光芒就如同划过天际的流星,直直冲向子缊去了。

    子缊只是犹挂着的一张温和笑脸,并不作答,很显然,子绍仍然没有放下心中深埋已久的恨意。两个人四目相对,沉寂无言,连天空中被放出的鹰呼哧着翅膀划过高耸的树梢,飘飘洒洒落下几片新叶下来。

    子绍闻声迅速从箭囊中取出白尾羽箭,拉满弓弦,朝着声音的方向便是一箭,只听得“嗖”的一声,子绍还未扭头去看,北方空中便传来鹰的惨叫之声,随即而来便是划过树枝,咿呀呀掉下来的声响。

    “皇兄还说呢,臣弟这会儿最想做的事情,自然是去狩猎了,难不成还有其他的。皇兄拉了臣弟出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件事吗?”

    无论如何子绍现在是不可能开弓射箭对向子缊的,这件事情,子绍明白,子缊未见得不明白,勒了下马缰,说,“众人皆称十五弟的箭法好,朕看远不及你闻声而动的本领,看来今天要赢过你,可是难了?”

    “是吗?陛下有想做的事情,还觉得难?”

    子缊喊着嘴角最后一丝淡淡的笑,说道,“十四弟,朕许久未曾与你比试,今日你别偷懒,像故意放水谦让曹纶那般让着朕,今日你若是赢了,朕自有让你意想不到的彩头许给你。”

    子绍听了这许久,唯有这一句不懂,却也只是回以相同的笑意,无所畏惧道,“陛下金口,可就是圣旨,那臣弟今日就大展身手一番给皇兄看看。”

    两人回来的时候已近黄昏,西边虽还露着隐隐日光,承光台上却已经是烛火通明,因着接下去再没有骑射,换下了午后的葡萄酒,上了千里醉。

    青琁左右等了这许久,总算等来了外间的报驾之声,率着众人出来相迎。她屈膝躬身,“臣妾请皇上安。”

    赫连容和崔青菀也依礼请安,容儿的眼神却久久停留在子绍身上,驰马回来的子绍身上自然留有的尘土和额边沁出的汗,看着赫连容满眼心疼。

    子缊微微托手,“南苑行围不用这么多规矩,都起来吧。”子缊今日颇有收获,眼角的笑意丝毫没有要藏的意思拉着青琁的手往承光台内殿去了。

    “陛下如此高兴,想必午后收获不小吧。”青琁问着,心中也不知子缊与子绍一同前往,除了狩猎是否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虽然疑惑,却只是问着她该问的。

    子缊回头扫了一眼子绍,说道,“十四弟的骑射是愈发精进了。”才说了这一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身旁的贵福说道,“你去让人把清宁王打得野味处理处理,在台前搭起火来烤制。”

    贵福答应了声躬身出去了。

    赫连容往子绍身旁靠了靠,一并归位落座

    子缊还未坐下,青琁拦着,关切问道,“瞧陛下额角的汗,臣妾让人给陛下备了更换的衣服,您可以内殿更衣吗?”

    子缊拉过青琁手,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内殿去。

    赫连容给沐雨递了个眼神,沐雨随即从自己袖口里取了块巾帕递给赫连容。容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巾角的藏红花上,这样春花艳丽的最好时候被绣娘的一双巧手永远的保存在了绢帕上。

    赫连容定了定心神,重新换了温贤的笑,攥着绢帕,递向子绍,“王爷拭拭汗吧。”

    子绍刚与相对而坐的曹纶说了话,正自己饮着酒出神,听得容儿唤他,也很给面子的点了头接过来。

    巾帕上绣藏红花,那样夺目,子绍的目光自然又多逗留了两眼。红紫色的花瓣中隐隐显露出黄色花药许许。子绍目光随即变得亲和许多,两颊上的肌肉微微触动了一下,带出一丝浅淡绵长的笑意,似已经全然不在承光台上了。

    皇帝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身玄青赤金的便衣龙袍出来了。正巧着贵福领着南苑宫人,端着烹制的鹿肉狍肉等进来。

    就过三巡,许是千里醉的作用,青琁等女眷的脸上已经多少泛起了绯红,就连午后策马出尽风头的崔青菀也一样带着微醺,痴痴望着承光台外,意绪阑珊。

    “陛下,这千里醉酒劲太大,臣妾有些醉了,想去外面吹吹风。”

    子缊并不在意,只说,“皇后自己去了便是,这都是小事,哪里需要再来问过朕。”

    “臣妾看着十四弟的两位王妃,也都饮得有些醉了,臣妾想引着他们一道出去走走,不知皇上放不放人。”

    子缊手中的琥珀酒盏轻轻一搁,明目如皓月,自有它自己的光芒。青琁微微颔首,肯定着自己的想法。

    “那皇后可要等等。”

    众人闻之皆侧目注视着子缊。

    “午后朕与老十四出去驰马,曾约定,他若是能胜了朕,朕便赏份大礼给他,就算作是彩头了。”

    高台上的一位绛紫宫装妇人听来觉得很是有趣,便开口问道,“不知是皇上胜了,还是清宁王略胜一筹呢?”

    “自然是十四弟了。”子缊口中“自然”两字尤为凸显,似意在强调什么。

    众人皆不说话,只盯着子缊或是子绍看着。

    “朕知道,当年李氏念瑶本已经先帝与太后选定,要册为你的正妻,奈何天不假年,她未及晚婚过府就意外离世。”

    这段姻缘当年本就是轰动了整个泰安城的,在座除了几位新进之人,也都是听闻的。

    子绍并不知道子缊骤然在众人面前提请这件事究竟是出于何因,手中那块藏红花的巾帕攥得愈发紧了,看着众人窃窃私语的样子,后牙根死死咬着,由心底而出泛了怒气。

    却听得子缊继续道,“朕想着,你素来是性情中人,自然也不愿意薄待了念瑶,如今老十五的元妃李氏念珏已被追封了清河王妃,就一并追封了念瑶为清宁王府正妃,名入宗族,视作你的元妃,如何?”

    子绍一时听得怔住了,似有不敢相信的神色。这本是他求了先帝许久的,先帝总说,李氏念瑶未嫁而亡,乃不祥之人,不得入宗族,更不宜为他正妻。他是皇子,纵使心中再多不甘,也都无可奈何,后又成了郡王,纳了赫连容这位外邦公主为郡王妃,念瑶的位置,便更是没了着落。

    整个清宁府中,几乎是人人都知道有这样一位不存在的主子日日搅弄着每一位正经主子的安生。就连赫连容,也很快在府中下人的嘴里听到了不对劲,细查之下,自然不难知道底细。

    如今,竟被子缊当做春猎的彩头,赏给了子绍,意在拉拢,众人有目共睹。

    子绍却说不清楚心下滋味了。原来,午后林中子缊说的话,竟是这般意思,他成全了他,把先帝未曾给过他的,却又是子绍心中最为惦念的东西给了他,可当年明明却是他手下之人要了自己爱人的性命。算是对于亏欠的补偿,还是对于不可小觑的一代亲王的极尽笼络,一时半刻说不清楚。子绍只知道,他既然这样赏了,自己收的光明正大,至于后面的事情,却与今日之事,再没有关系。

    意外的自然不只有子绍,初听闻的时候,赫连容手中的青白玉酒盏里浓醇的千里醉,险些没泼洒在自己丁香色的软烟罗裙衫上,那裙装颜色本就好看,从青琁之处望去,总觉得是烟雾之中隐隐就要见到紫丁香一般。如今却同样可以见着,明烛高灼之下,容儿的唇微微透出酱紫之色,很是心惊。的确,这与她而言,本就是极大的侮辱,尚且不谈其他,只说如今的身份,她本是以公主之尊加入魏国皇家,做了十四王的正妃,子绍从未娶亲,她便也是她的结发元妃,地位尊贵。可子缊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清宁王元妃便成了李念瑶的,她虽仍旧是正妃,却成了继室。这样的身份地位变化,若换了旁人也就罢了,偏偏她是渤海的嫡公主,生母荟沁王后还是柔然长公主,身份尊贵,一时实在是接受不了,不禁神色呆滞,带着满腔说不尽的恨意,望向高台之上的皇帝。

    子缊依旧笑得那样随和,毫不似先帝威严肃穆的样子,这时候温煦看着子绍,等着他谢恩。

    子缊身旁的青琁,正换了午后的骑装,着一身嫣红的石榴裙,并不是寻常朝服,也是有意显得温和亲近之感,只是纵使石榴裙,也是贵为皇后的石榴裙,绣法之精,纹路繁复,终究不是其他妃嫔能比的。赫连容不由又想到了那日东宫之外,沐雨曾说于自己听的话,车辇幔帐的道理终究普为受用。她是皇后,因为是皇后,所以只要一句话,便能在众人之间,叫一介侧妃妾室凌驾在自己之上,受人称赞。

    皇帝旨意才出众人竟也不知是不是道喜为好,都是尴尬不已的表情,子纾却一脸嘲讽模样,阴阴笑着不做声。

    “臣弟谢皇兄成全。”子绍重重拜倒谢恩。

    青琁虽然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恩旨同样诧异,却也眼见得台下所坐之人个个神色微变,徐徐笑道,“陛下真是有心了,臣妾觉得这彩头很是合十四弟的心意呢!十四弟重情义,皇上就成全十四弟的情义,算不算兄弟齐心呢。”青琁说着,手中端起了琥珀酒杯,对着子绍和蔼道,“十四弟,皇嫂贺你得偿夙愿。”

    青琁说罢,手中酒杯微托了托,先干为敬了。

    子绍只得也举杯相敬,一时之间众人皆上前道喜,一概不说别的,只道是兄弟齐心。

    青琁也坐坐,便引了两位王妃同往承光台外闲步说话。

    “娘娘在里面坐得闷了吧,不如我和青菀妹妹陪娘娘去昆明池畔走走,春来晚风徐徐,拂面最是能褪酒意了。”

    赫连容双手挽扶着青琁,两人几乎是并行向前,青菀则微微靠在了后头。妙菊只远远跟着,并不打算打扰诸位说话。

    “本宫倒是还好,只是看着你们俩似乎也有些喝醉了。”青琁正说着,不见青菀,转头来找,似是才发现青菀一直有意没跟上似的,微笑道,“你看青菀,醉的都有些走不动了。”

    崔青菀知道皇后并非有意怪罪,仍旧屈膝道,“妾身并不是醉酒,只是听皇后娘娘与王妃说话,自知身份不够,不敢近前。”

    话虽是这样说,却依旧脸色不变,声调不抖,颇具气概。

    “规矩虽然是规矩,不得不守,但是规矩之下还有人情的,今日召你们一同出来走走,一来也是见那承光台里实在人多,吵闹的不像话,本宫也躲懒得个清静,二来也是有话想要与你们说,你站那老远的,是成心不想和本宫好好说话吗?”

    崔青菀浅浅一笑起身,行至青琁另一侧。

    “说起来,今儿午后见到菀妃骑射技艺,果真如皇上所说很是精湛,方才席间,皇上还与本宫说起,要亲自赏你点东西。”

    “妾身不敢,不过是雕虫小技,如何能入皇上皇后的眼,娘娘抬举了。”

    青琁托了她起来,微显出一丝嗔怪,“本宫说过了,只叫你们一同说话,闲聊家常,你这样动不动躬身请罪,还叫本宫如何说话。”

    青菀应着起身。

    赫连容知道,这是青琁故作给自己看的,只让自己觉得她为自己出了口气罢了,却是没什么打紧的要事,也就只要这般就可以了。如此便在一旁说,“崔妹妹很少进宫,素日里也不知娘娘是个亲和之人,所以难免惶恐,还请娘娘不要怪罪。日后妾身一定常把娘娘教与妾身的话,说与崔妹妹听,想必如此,崔妹妹再见娘娘之时也不会如此惶恐,举止不妥了。”

    青琁看了看赫连容,月光闪动,宫人打着的宫灯晃动着光影,投在赫连容标准的笑容上,不露一点纰漏,“你们平日若在府中常走动,青菀今日也不会与我如此生疏了,不是吗?”

    赫连容被青琁骤然而来的责难,问得怔住了,一时答不上话,笑意因着尴尬冷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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