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三日了,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一般。一辆马车在小路上缓缓地行驶着,前后分别跟着四个仆人模样的人,虽然穿得朴素单薄,掩不住一身凛然之气,眸光炯炯,让人望而生畏。
    车帘一挑,一只纤细的手伸了出来,从天而落的雪花落在掌心,停留了一会儿才慢慢融化了,那莹润白皙的手,和雪花几乎是一般颜色。
    “姑娘,晚上就能到京城了。”一个仆人禀报道,神气十分恭敬。
    “京西十里,有一座宅子,就去那里。”倾群望着无垠白雪覆盖的前路,一双美丽而哀伤的眸中,也似有大雪纷飞。
    离开清欢谷已有月余,她遵从了玉娘的遗愿,将她的骨灰葬在了独孤山庄的桃树下,山庄已经许久没有人烟了,触目皆是破败。不过那却是玉娘心里最美的地方,那里有她最美的年华。
    现在倾群最牵挂的,就是无缺。
    “姑娘!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一句话将倾群从思绪中拉回到现实。她一撩帘走出了马车。
    一匹马已飞奔到近前,骤然止住,踏起地上的积雪,一时间白沙蒙蒙,“姑娘。”侍卫沉痛地看着她,“费将军,殉国了。”
    倾群闻言忽地跌倒,丫鬟惊呼一声上去扶她。倾群只觉浑身不停地哆嗦着,大朵的雪花落在她的发上,脸上,冰凉地沁入她的心里,“无缺……”她此时竟流不出一滴眼泪。
    “怎么死的。”倾群扶着车门,定定地看着来人。
    侍卫犹豫着怎么说,一抬头却看见倾群的目光,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在这样悲痛的情形下,那双眸子还是那么清明,那么坚定,像柔韧的藤,任什么都斫不断。
    “京城被攻陷,费将军力战而死,”侍卫深深地低下头,“头颅被悬于城上,示众三日。”
    众人闻言不由都沉默下去,倾群死死扣着木制的车门,指尖发白。侍卫忙又道:“费夫人半个月前已经回京,奉旨安葬了将军的尸骨。”
    奉旨有什么用,加官进爵有什么用,谁能让无缺复生?倾群无力地靠在车里,喘息着,心里的痛楚依旧翻江倒海地袭来,“不去宅子了,直接进京。”李家杀了无缺,李轻骥又因她而死,她该悼念谁!
    马车无声地向前行去,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一会儿便又被大雪覆盖了。
    “母亲,儿臣给母后请安了。”臻走进泰安宫,振了振袖拜倒,眉目间露出喜色。他虽然只有六岁,可已经是九五之尊,举手投足间隐隐现着傲气。
    如儿早已起床梳洗完毕,她的睡眠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安稳,她正逗着笼中的鸟儿,对皇上的行礼无动于衷。宫女们跟着跪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母后,李夫人昨夜回到容府。儿臣已请她进宫陪您,如何。”臻有些讪讪地起身,小脸上依然带着笑,打量着母亲的表情。
    如儿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逗着鸟儿,一语不发。
    臻等了一会儿,无奈地放弃了,继续说道:“那母后和李夫人好好聊聊。至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母后自有分寸,儿臣告退。”他施了个礼,匆匆退下。
    如儿看着鸟儿,眼睛一眨不眨,面色如水。忽然,她一把掀翻了身前的桌子,杯盘花瓶哗啦啦碎了一地,宫女们匍匐在地不敢妄动,碎片中水流了出来,蜿蜒地流成了两道丑陋不堪的泪痕。
    上午倾群被宫人引着,悄悄来到宫里,她并没有像往日一般穿夫人的品级朝服,虽然皇上赦免了她的连坐之罪,但她也不能再以李家人的身份进宫,也就不是什么夫人。
    如儿一见她,只觉泪往上涌,她过去扶住就要行礼的倾群,仔细看了看她,宽慰地笑了,“这几个月,天翻地覆像做梦一样,还能见到你,真好。”
    倾群知道李家把持朝政,宫里的日子肯定心惊胆战不好过,“都过去了。”她忽然悲从中来,“一切都过去了。哥哥,无缺,李轻骥,玉娘,他们都走了。”
    “玉娘?难道她也……”如儿抓着倾群的手,当初被逼宫,被叛党挟持时,她是沉着无畏的太后。如今,泪水却如此轻易地滑落。
    倾群和她坐下,说了她离京后发生的事。两人又哭又笑,没想到短短的几个月,便恍如隔世。
    “你和费公子,终于走到一起了。”如儿衷心地感叹道。
    倾群却没有丝毫笑意,和这么多死亡比起来,还有什么能让她真正的开心呢。
    沉默了一会儿,如儿仰头看了看这座宫殿,缓缓说道:“锦崖就是死在这里。”
    倾群抬眼看她,“你说什么?”
    “那天,他落魄而绝望的样子,我至今都记得。”笑容在如儿脸上慢慢地漾开,传递的却分明是缕缕的悲伤。“他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进来,衣襟上,脸上,手上,到处是血迹,宫人不敢拦他,因为是李轻骥带他来的。
    他刚跨过那道门槛,就跌倒了,我跑过去抱起他,我疯狂地质问李轻骥把他怎么了。李轻骥就那样看着我,没有怜悯,也没有愤怒,他只是说,这就是宿命,有一天你会这样,我也会这样,让他走好吧。我眼睁睁看着李轻骥离开,我什么也问不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救他,我甚至不知道是谁干的。
    血不断地从他的口中涌出来,一个人有多少血可以这样流,我深深地恐惧着,也许下一刻,他的血就流干了。他却笑了,那一瞬间,我的大少爷回来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拼尽所有的力气回来了。他说请让我,死在你的怀里。
    我大声唤着他的名字,不知所措。我承认,在那之前的很多个日夜,我恨他。可那一刻,我是那么怕失去他。臻儿来了,宫人们都来了,我让他们去传太医。我在他耳边唤着大少爷,若他能醒来,我一定跟他走,到天涯海角,到离京城最远的地方。可是……”
    如儿痛苦地闭上眼,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记忆中,鲜活如昨。倾群静静握住她冰凉的手,一切已过去,瞬息如风起流云,还来不及看清命运的面目,就已经过去。
    可是她没有说,也不能说的是,那天臻儿也在。
    没错,臻儿跑来了,一脚迈过门槛,看着瘫坐在地的母后,看着她怀中几乎昏迷的锦崖,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儿声嘶力竭,“传太医!给哀家传太医!”
    宫人们本来都跪伏在地,一听太后的吼声,如梦初醒,爬起来就要冲出去。
    “你们退下。”
    臻儿的声音不大,却如一声惊雷,震得如儿眼前一片花白。宫人们为难地抬头看了看皇上,他避开母后的目光,依旧坚持道:“退下!”
    宫人们无声退去,如儿没有阻拦,那一刻,她觉得生与死,于她已经没有分别了。
    “为什么,为什么!”如儿已接近崩溃的边缘,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风雨如晦的宫殿,她撞破了锦崖和琰异的暧昧。她最爱的人,锦崖,臻儿,为什么都要狠狠地在她的心上刺伤一刀!
    “母亲!”臻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宫外的谣言,你不是不知道。”
    如儿悲极痛极,蓦然失笑,她捧起锦崖的脸,暗红的血浸染了她的指尖,嗜血的妖娆,“大少爷,你听到了吗?当初你为了容家弃我,现在你尝到被最亲的人背叛的滋味了吧。”她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诡异得让人不知她是悲是喜。
    锦崖努力地睁开双眼,微微摇了摇头,“如儿,我累了,让我睡一会儿吧……”
    “哎。”如儿轻轻地答应着,理了理大少爷的衣襟,柔声说:“你睡吧,我守着你。”她把锦崖搂在怀中,好像抱着最珍贵的宝贝,脸上漾着满足的笑容,她还是那个想飞上枝头的小丫鬟,他还是那个富贵无忧的大少爷。朗朗月色下轻轻碰杯,相视对饮,弹筝吹笛。
    锦崖的呼吸渐渐缓和,微弱,停止。如儿埋首于他的胸口,好像也跟着沉沉睡去。臻懊悔地唤了声,“母亲。”
    “不要再叫我母亲。”如儿淡淡地说,这是她对臻儿说的最后一句话,直到死,她也没有再和这孩子说只字片语。
    如今如儿久久地沉默着,她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雪色熠熠生辉,她忽然转过头,对倾群一笑,“若当初你没送云溯进宫为我解毒,若我没把臻生下来,若没有利用花采声控制太后,很多事情是不是不会成今天这样子?”
    倾群一怔,缓缓道:“没有了卿安殿和花采声,我现在可能还是李夫人。”
    如儿幽幽叹了口气,“李轻骥,那段日子我从没见他笑过。所有的人都向他跪拜,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的巴结他,可是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有一天他对我说,高处不胜寒的滋味,我可已经了然了么。我答道,我还有皇上。他就那样怔怔地看着我,眼里是一片荒漠的虚无,他说他什么也没有,从未拥有过,也不会再拥有。”
    倾群觉得时间的每一点流逝,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她的心上凌迟,“不要说了。”她猛地站起身,再也支持不住。
    夜色朦胧,京西十里,一个人上前敲开了冰璃小筑的门。
    管家愁眉苦脸地打开大门,看了看外面的几个人,“我们主人吩咐了,恕不接待。”
    来人摘下披风的帽子,管家眼睛一亮,“夫人!你回来了!”
    倾群走进了院子,依旧是白雪皑皑,那是多少年前的冬天啊,她和李轻骥在这里醉生梦死,那时容家和李家圣眷正隆,前程如花似锦,仿佛天地都是金色的了。
    “夫人上次……离开之后,”管家为难地偷眼看了看倾群,他知道这位夫人是被休弃了的,可休弃两字实在难说,“少爷就命人锁了这园子,谁也不让进,他自己也再没回来过。”
    倾群抬头看着雕栏玉砌的华丽建筑,慢慢抚着长廊朱漆的柱子,每一根都是上好的檀木,刷了七道朱漆,这是李轻骥为他们两个人建的。
    “少爷只是说,让我在这里守着,如果有一天夫人回来了,我就带您转转。如今这园子已充公了,夫人若是回来晚了,可能就进不来了……”
    “你下去吧。”倾群转过身去。老管家应诺了一声,姗姗退下。倾群淡淡地说:“你们也下去。”
    侍卫们行礼,“姑娘有事便叫我们。”也退下了。
    天地间骤然安静了下来,倾群靠着冰冷的柱子,潸然泪下,最终失声恸哭。
    ------题外话------
    我知道这个故事太悲伤了,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沉郁的,能坚持下去的就看吧。我还是希望能把这个故事继续下去,几年前就在想这个小说,现在写它,虽然没什么娱乐性,也是为了当初的坚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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