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李轻骥回府,倾群出去远远地站的一边,算是迎接,看着他忙忙碌碌的指挥着丫环把一些女子的衣服从马车里收拾好,又回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出一个瘦弱的人,那人披着斗篷,斗篷后的帽子遮了脸,双手无力地勾住他的脖子。看细细的手腕便知是个女子。
    李轻骥大步流星地走向他预先打理好的院落。倾群闭上眼,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仆从们愣了一阵,玉娘干咳了一声,众人惊醒一般,便装作没看见似的,继续忙手中的事情。倾群远远地跟在李轻骥身后。
    他迈进院子,走近瑞月儿对面的那间屋,踢开房门,走了进去。
    倾群站在院门口,翠茗眼尖,赶紧去给她主子报信。瑞月儿日日精心装扮,今天终于派上用场,轻移莲步迎了出来,没看见倾群,直接喊着轻骥就进了对面的屋。
    李轻骥一会儿便出来了,阴着脸,后面是欢喜的瑞月儿,想跟他说句话,可赶不上他的步子。
    倾群转身下台阶想走。
    “谁让你这么做的?”李轻骥的声音冷得结冰。
    瑞月儿噤住了声,都在等倾群的回答。
    “你不想这样吗?”倾群郁闷,好心不得好报。
    “自作聪明。”咬牙切齿的声音从李轻骥的薄唇中吐出。
    倾群生气了,“人我已经接来了,如果你不想要,退回去便是!”说罢拂袖而走。
    只留瑞月儿愣在那里。
    晚上如儿为倾群梳头,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告诉她李轻骥在瑞月儿那里住下了,倾群被气乐了,这男人,口是心非。
    “今天接来的那个女人,好像有病了,神神秘秘的。”如儿又说。
    自从李轻骥带回那个神秘女子之后,倾群在府里的活动范围更小了,瑞月儿那里她不去,女子的院落她也不好奇。一天到晚都闷闷的,这日她耐不住府里的寂寞,和如儿便服出行,在京城的大街上散心。
    不知不觉踱到了容驸马府,倾群兴冲冲地想进去,转念一想,这没来由的算什么呢?迈上青石阶的脚又收了回来。有家不能回,心里一阵酸涩。
    离开僻静的街巷,来到一个茶楼,在二楼临窗坐下,看着楼下的行人。
    旁边一桌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聊着天南海北的事,什么东海献上一颗夜明珠,弘国又娶走一个公主,东西边界终于太平了……说到了朝中武将,一个人吐了一口瓜子皮,“哎,你说那个容锦崖,好端端的顶个兵部侍郎、靖风大将军,现在手里个把兵都没了,这官还作个什么劲儿啊?”
    旁边的人说:“哎哎哎,现在都太平了,还打什么仗领什么兵啊?”
    那个人不服了,“人家哪个武官不得个虎符令箭什么的,武官没了兵,那不是老虎拔了牙,在家蔫儿着吧。”
    茶倌来上茶,也插了一句,“几位客官,您可小着点声,这是可不是咱能议论的,俗话还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不?”
    旁边有人不服了,“嗨呦,他哪是什么骆驼啊,不就是让公主看上了么,仗着是皇上的姐夫胡乱混了点战功,时间长了就装不下去了吧,他呀,就是再娶个公主都不行!”周围人一阵哄笑。
    茶倌来回走着添着茶,摇头总结道:“这也是命,兴许他就走了死门了。”
    倾群放下茶杯,跑下楼去。
    来到驸马府门前,倾群伸手拍门,发现门本就是虚掩的。仆人在门厅里打着瞌睡。
    她进了门,绕过熟悉的天井,有几个仆人拿着笤帚没精打采的扫着院子。看见她,吓了一跳,扔下笤帚,“小,小姐来了,小人这就去通报。”
    倾群叫住他,“不用了,我自己进去吧。”
    那人犹豫地看了她一眼,不敢说什么。
    倾群走到后院,院子里很静,偶尔有几个人走动,再到里面,便不见几个人影了。偌大的驸马府,没有了踏平门槛的访客,没有了往来如梭的家丁婢女,显得空旷荒芜。
    隐隐的传来哭声。
    倾群让如儿原地等着,走近那间屋子,不知为何,她放轻了脚步。里面传出一句话,“你这样值得吗?”是乐华的质问。
    良久锦崖才回答:“她是我妹妹。”
    “可你走到这一步容易吗?就为了她放弃了?”
    “难道要为了我的前程,葬送倾群吗?我不能!”锦崖有些激动。
    “什么葬送?嫁给弘洛有什么不好,嫁入皇室,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倾群一惊,难道琰异还打算让自己嫁到弘国?她知道那是琰国的死对头。
    锦崖声音猛地抬高,“敢问公主,您当初嫁给我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当时即诨使者提出与皇室的亲事时,我进宫见驾就被选为驸马?为什么你”下嫁“后即诨使者提出”另觅“佳丽?这一切不是太巧了么?”
    里面安静了,倾群手扶着门,只觉背上一阵阵的冷汗。
    乐华略微平静了下来,“是,我是不想远嫁,不想落得安华那样怨死他乡的下场。可我并没有给任何人带来损失,而她,让你这个将军失去兵权……”
    乐华还没有说完,锦崖失控地喊道:“你让我失去了如儿!我最爱的女人!都是你的自私把她逼上了绝路!这不是损失吗?”
    倾群一转身一阵眩晕,她定了定神,快步走了出去。
    回到府里,倾群把自己锁在屋里发呆,哥哥竟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吗?自己除了添麻烦,又为哥哥又做了什么呢?
    似乎任何事情在自己这里都成定局,没有丝毫可改变的余地,难道自己活着只是为了接受接踵而来的喜忧,而没有改变它们的权利吗?
    晚上玉娘敲门让倾群吃饭,她没有心情,玉娘不得不放弃。可过了一会敲门声又响起了,倾群满心的委屈烦扰没有出口,冲着门大喊:“给我走开!”
    敲门声止了,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是我。”
    倾群无奈,用双手搓了搓僵硬的脸,光着脚下床,脚步声没入松软的毛毯,走过去开了门又转身走回黑暗里。
    “乐华死了。”李轻骥的脸在光影绰绰中模糊一片。
    “什么?”倾群从床上跳了起来。
    “乐华自杀,你现在就回容府。”李轻骥沉着地重复,他的话与其说是一个命令,不如说是倾群慌乱中的一点方向。
    乐华的死当天只有李容二府和宫里知道,倾群连夜赶到容府,表面上夜色中大门关着,一切如常。门房探出头见到小姐才轻轻开了门,倾群才发现里面已乱成一片。
    无数灯笼在院子里没有头绪的穿行,众人不知道在忙什么。棺材已经抬进府,在院子中间赫然摆着。
    倾群难以置信地走到后院,听见隐隐的哭声。灯火通明,一个老妈子把她带到锦崖的书房。
    倾群走进去关上门,把哭声忙乱声隔在门外,锦崖正背手面壁站在阴影里。
    “哥。”安慰的话无从说起,便已哽咽。
    锦崖转过来,倾群看到锦崖没有神情的脸一时间止住了哭。她像犯了错的孩子,绞着手绢,立在那里。
    锦崖疲惫地说:“我没事。”他脸上的神色舒缓了些,“府里的事就交给你了,我想静一静。”
    倾群点点头,第一次想快些逃离哥哥,她转身出去,带上门。走到院子里,喊道:“管家!”
    宫里也来了人,不动声色地将锦崖叫进宫,倾群不禁担心,她揉了揉太阳穴,继续听管家禀报如何办理丧事。
    忙了一夜,倾群得知乐华是傍晚时吞金的,合棺时她去看了看,苍白的脸,眼睛哭得略有些肿。
    倾群只看了一眼,麻木地摆摆手让家丁把棺合了。府里上上下下换成白色,灵堂也布置妥当。十几个仆人赶制丧服,不许走露风声。
    天蒙蒙亮,锦崖被放回府,倾群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接过锦崖的披风和帽子,犹豫着问:“宫里怎么说?有没有追究?”
    锦崖颓然坐下,“还能怎么样,我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倾群放好披风,终于鼓起勇气,“对不起,我一直给你添麻烦……”
    锦崖摆摆手,“和你没关系,去休息吧。”
    倾群知道说什么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那一刻她忽然怕锦崖会恨她,会再不要她这个惹是生非的妹妹。她咬了咬唇,走出书房。
    倾群亲自提笔写下,恕不接客。命人挂在府外。又命人写讣告,略去了乐华的死因,一份份按名单发放到长安的各个地方。马蹄声在宁静的街上越走越远,仿佛载着亡灵飘向远方。
    倾群坐在灵堂里睡了一会儿,看着透出一丝曙光的天,她知道,天亮后又会有更多的烦扰。
    天亮时,倾群正似睡似醒,头昏昏沉沉,如儿已拿了丧服候着。倾群打起精神站起来穿上麻布的白衣,洗了把脸,系上孝带。超度亡灵的僧人、乐师都到了。家人都已换上丧服。倾群看了看管家,和他身后白茫茫的一片,点了点头,“开门吧。”
    倾群亲自去叫锦崖,锦崖依旧坐在桌边,十指相对抵着下巴,桌上放着一摞白色的衣服。
    “哥,准备好了。”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锦崖一抬眼,“倾群,你先出去。”
    倾群回头一看,是李轻骥。因为也算是乐华的妹夫,他象征性地在衣服外罩了一件丧服,带子还没系,站在门边拉开门等她出去。
    倾群只好走出去。关门时慢吞吞地回头,想听到些什么,不料正对上李轻骥的眸子,他像等待猎物的豹子一样耐心,等待她出去。
    外面已来了不少吊唁的人,倾群站在灵旁,听着一遍遍的节哀顺变,脑中回荡着,“乐华死了……锦崖丢了兵权,乐华因为我和锦崖吵架……锦崖怎么向太后皇上交待……”
    这时有人喊:“皇上驾到!”
    院子里的人一律跪倒,锦崖和李轻骥从书房里走了出来,跪在倾群身边。
    琰异沉默不语,任由他们跪了一地,视而不见。
    他走到乐华灵前,拈一炷香,恭敬的拜了拜。倾群余光瞥见他伫立着,明黄色的衣袍在烛光中忽明忽暗。
    他在看着那个大大的“奠”字。
    过了好久,琰异弯腰将一串纸钱投入火盆。火苗窜起来,照亮他的脸,亮亮的,嘴角柔和的线条在火光中跳动,额头却坚硬得如一块冰冷的石头。
    倾群突然感觉他没那么冰冷,心里升腾起有一种莫名的有恃无恐的自信,他不会降罪容氏。
    琰异走到锦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长久的沉默。锦崖低着头,梦游一般。
    琰异叹了口气,转身走出灵堂。
    “皇上。”锦崖喊了一声,声音冷静低沉。
    “皇上,乐华公主猝逝,臣深感痛楚,已无心他务,特向陛下请辞,准臣在家休养,陪伴亡妻。”他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历尽风霜般苍凉,深深镌刻在听者的心里。
    “将军节哀,公主也是体弱福薄。今后你就按职领奉,不必来朝了。”琰异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府里一地凄凉。
    锦崖站起来,为乐华献了一炷香,转身走向书房,倾群看着他的背影,一夜之间哥哥直挺的脊梁如秋风中的枯枝,摇摇欲坠。
    忙完了出殡,倾群进宫探望太后,走到正坤宫门口,看见冷冷清清的,偌大的宫殿举目无人。
    她这才回过神来,正坤宫是皇后的寝宫。如儿适时提醒道:“太后在泰安宫。”
    倾群让如儿带路,如儿为难地说:“宫女只限在主子的宫里活动,奴婢也不知泰安宫在哪里。公主您稍等,奴婢去叫个太监带路。”说着便快步走了。
    倾群等了一会,也不见人,便兀自沿着正坤宫外的长廊走,想起了当年初进宫时在这里的宴会,高贵雍容的皇后,伶俐乖巧的乐华,光芒四射的博和……那一个个光鲜亮丽的身影还封存在岁月里,背景却早已凋落飘零。
    那时,在倾群的眼中,只有无是是她的烦恼。
    想着想着,不觉走远了,绕到了正坤宫的后院,她却辨不得方向了,站在枯树丛中。夕阳欲坠了,倾群不由得有些着急,一边乱走着找出口,一边压低声音喊道:“如儿,如儿!”
    身后忽然有一声应答,“小姐?”
    倾群松了口气,转身叫道:“你怎么……”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许是自己太累了,神志太疲惫了。她闭了一下眼再睁开,可是没错,眼前这个人衣着华贵,神情忧郁,眼中含泪。
    倾群张了张嘴,“如,如儿,你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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