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琴是全京都最好的琴匠做出来的琴,莫悔是全京都最好的工匠做出来的箫。

    当两个最好凑到了一块,哪个才是最好的呢?台下,金姨的嘴角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那一霎那,我突然懂得了为何金姨坚持要把这把价值连城的箫塞给我。

    七年的时间不短不长,刚好用于我来认识、了解一个人,那就是金姨。她是个善良但不愚善的人。

    我曾一度想过一件事,那就是七年前,若我没有长得那张脸,她是否还是会止步来问我那些问题,和最后邀请我来金屋。答案当然是不可能得到的,因为我不愿去问金姨,不愿意戳破我八岁那年笑颜如阳的金姨的模样。

    但是,无利可谋不是生意人会干的事情。

    而金姨,她是个很讲究利益的生意人,还是个女人。金姨曾经对我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可以全然相信的,尤其是女人。

    诚如她所说的,尤其是女人不可信,所以我现在连一点怨她的想法都没有。因为我一直知道,无论是我还是姑娘。

    我们,都是商品。唯一有区别的就是价值的高低。

    “第二场,倾月与芍药合奏。”

    王姨的声音响后,我愣了愣,怎么会是芍药?不应该是那个名字,谢嫱么?

    “跟上。”姑娘轻轻地唤我。

    我逐步跟上。

    站稳之后刚好对上金姨略带笑意的眼眸,昔日我认为最温暖的眼睛,今天竟有几分冷意。我黯了眸,不再去看台下,静静地等待姑娘的琴声起。

    姑娘还未跟我说过弹奏什么曲目,但我知道必定是我熟悉的。她不会用一些卑劣的手段来对付我,不知为何,我一直坚信着这一点。

    不过,无论什么曲目,我也必定都不会拿出全身学术去拼。我与姑娘,若只能活一个,我也希望活的那个是姑娘。

    姑娘似察觉了我脑中的波动,突然回首看了我一眼,然后秋波微转,素手一挥。

    竟是《求凰曲》!

    我握着莫悔的手一震。姑娘……这是在逼我,果然什么都躲不过姑娘那双明眸。

    嘴角的笑都苦涩起来。其实早该想到的,不是么?姑娘是生性如此傲气的女子,怎能容我故意忍让?指尖摩挲莫悔光滑的箫面,轻轻地将唇凑了上去,慢慢追随上姑娘的琴声。

    渐渐的,箫声与琴声相互协调着,似乎在讨论着看谁可以求来凤凰。

    《求凰曲》,原本只应该是以琴声为主旋律的曲子,琴音却硬生生地被我的箫声压了下去。莫悔似乎不受我控制一般,挑衅的意味浓厚。

    不甘于落人后。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金姨对我的一句评语。原来她说得没有错,我真的是不甘心落人后,只是那份心情压抑在心底,只有在这嚣张的《求凰曲》面前,我的不甘全然蹦出来跟我抗议。

    姑娘授予我箫的时候说过,她的琴是用来求凰,而我的箫,是引来凤凰。正好应了有个词,吹箫引凤。

    那时,姑娘都是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正确使用箫,如何才能吹得更响,哪个调是哪样吹的……

    回忆不断在脑海里翻转,不知不觉,我的眼眶竟开始生涩发热。

    姑娘,为什么要逼我呢?芍儿永远是芍儿啊,无论发生什么,芍儿都是姑娘的芍儿啊……

    “咚。”

    月琴的弦断了。

    箫声也跟着止音。

    “芍儿,我终究是不如你。”姑娘轻笑开来,但是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寒意。她扬袖而去,空气里残留她淡淡的话语,让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记住,今日起,你便是谢嫱。”

    我怔仲地望着姑娘离去的背影,冷颤才刚刚平息。但是浑身又发冷了起来,什么叫做今日起,便是谢嫱?又什么叫不如我?

    我一定要问清楚,咬了牙便想向姑娘离去的方向走去。

    “不准去。”金姨扣住我的手腕。

    “为什么?”我微怒。

    “就是不准去,给我好好地看节目,等怜星唱完你再去也来得及。”金姨硬是把我拉回座位,手紧紧扣着我的。

    纵使心里焦急如焚,但也只得呆坐着。怜星与铃儿的歌喉我也没有心思去听,只觉得心中的不安不断蔓延扩大,如无底洞般。

    我总觉得,事情还没有完。

    姑娘不愿意见我。

    无论我如何敲门,无论我如何地恳求,姑娘都不愿意开门。

    我愣愣地抱着断了弦的月琴站在月阁前,鼻头莫名地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姑娘,若是芍儿哪里做错了,你告诉芍儿,我改,不要不见芍儿好么?”

    屋内很久很久没有回应,突然传来杯碎的声音,我慌忙敲门,“姑娘,你没事吧?”

    “唉……”隔着门传来姑娘幽幽绵长的叹气声,步履迫近门边,但是仍然没有开门。

    “姑娘……”我有些哽咽,但始终未落下泪来。灯笼的烛油滴落下来,在月琴的银弦上显得凄凉。不懂,我真的不懂!才一夕不到,怎么什么都变了!

    “芍儿,月琴断了,若是再接上,音质再佳也不是过去的月琴了。”姑娘顿了顿。“你走吧,去找金姨吧。”

    我猛然一颤。

    月琴断了,再好的工匠接起来也不会像以前的月琴一样了。那么,姑娘败了,就再也不是以前的姑娘了么?姑娘与我就隔了一扇门,轻柔的嗓音依旧,绝美的人儿依旧,可是……

    我咬了咬唇,轻轻地放下月琴,朗声对月阁道:“时光再怎么穿梭,芍儿也一定是芍儿!”说完我便旋身离开,再也不看月阁一眼。我决定去找金姨,我有种预感,在她那里我可以找到答案。

    一个解答今天发生的一切的答案。

    一品阁的三场才艺比拼,三个一品丫头的风采都压过了三位一品阁的姑娘。这件事在今日彩艺赏结束的那一瞬间传遍了整个金屋,如同霹雳般轰炸着整个金屋。

    所以当我踏上去金姨屋内的阶梯时,二品阁和三品阁的姑娘们讥讽声四起。

    我一律充耳不闻。

    因为姑娘说过,别人是别人,你是你,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呢?

    犹记得姑娘说这话的原因是那次我听到三品阁的姑娘在背后讲姑娘故作清高。那时我气得跟那个姑娘互骂起来,再然后姑娘来了,就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家姑娘。她如今已不是我家姑娘了。

    越靠近金姨的屋子,我越发不安,脚步甚至有些迟疑。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我,金姨那里给的答案会让我后悔踏上这个楼梯!莫悔还别在我的腰间没有取下,伸手覆上莫悔冰冷的箫面,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要后悔。

    金姨的休寝室也在三楼,但是跟一品阁的居所是分开来的,有另外上去的阶梯。

    阶梯色不同于金屋内的任何一节阶梯,是金色的。而且这个金色不是颜料涂上去的,是真金镀的!奢侈到了极点!阶梯的尽头就是金姨住的阁房,特别的是,金姨没有替它取名。

    我刚来的时候,便是与金姨同住在这个别致的阁房里。无可置疑的是,我是特殊的。

    一直都是。

    我闭了闭眼,这条七年来走了无数次的阶梯,今日却熟悉地让我感到沉重。连步子都迈不开去。因为我是特殊的,所以……

    我伸手推开门,唤:“金姨。”

    我是注定要面对的。

    “来了啊。”金姨坐在檀木桌边拣着茶叶放入茶壶,音调平淡,似料到了我要问什么一样又补了一句,“莫躁,坐下等我泡完茶先。”

    恐怕也是要等她喝完茶吧?我苦笑着看着桌上的三个茶壶,顺从地落座。

    金姨也不管我不看我,细细地挑着茶叶,然后盖上茶壶的盖,捧起茶壶轻轻地摇晃。

    我知道,金姨这是在考验我的耐心。从十一岁那年起,金姨就经常把我叫到她的屋里,看她泡茶或是做女红,这么一呆就是七八个时辰。而这七八个时辰间,她一句话也不与我说,也不准我说话,为的就是训练我的耐心,而且不准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耐心来。

    虽然我一直不明白金姨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四年这么累积下来,我的耐心也胜于寻常人。

    例如现在。我浅浅一笑,拿起金姨已经泡好的第一壶茶为自己斟了一杯,细细地抿了起来。唔,是芍药泡的药茶,有些苦涩又有些甜润,金姨是加了蜂蜜吧?

    “芍儿,你真是……”金姨放下泡好的第三壶茶,笑出声来。

    “真是如何?”我挑眉,莫名的,金姨的笑声拂去了我进房间之前的所有不安。从那年进金屋开始,金姨的笑总是给我一种安定的力量。

    “我还真是没看错,人才啊!没错,就是你了。”

    人才?我错愕,多一点耐心也算是个人才?

    金姨各用三壶茶斟了三杯茶,然后站起身来,冲我一笑,“来,见个人吧。”

    见谁?我条件性地往金姨身后看去。

    珠帘被一只细长的手掀起,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的身体再次止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刹那,我明白了姑娘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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