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娘亲从慈和宫过来,将我领会侯府。娘亲好像看出了些什么,回府时在马车上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我故意与她说了崇清的事,倒也将她的疑心打消了。

    姑母这记耳光,我毫无怨言。毕竟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人是我。她想尽法子将我救回,可我反而却站在设计害我的人的立场去怀疑她、质问她。退一万步,就算真的是她所为,那也都是为了我。我又有什么资格去盘问她呢?我心里越想越愧疚。

    我闭着眼睛仔细回想,我究竟是何时起开始对姑母心生疑惑的呢?她分明待我那么好,待刘崇清更是如同己出,就连对待宫人也是温婉随和、婉婉有仪,实则当得起母仪天下的位份。可我为何会用那样恶毒的心思去揣测姑母呢?

    我的回忆最终停在了冬猎,记忆里,偌大的紫阳殿宏伟而阴冷,庄妃瘦削而憔悴的身子跪在殿前的地砖之上,钗环尽散,仪态全失,歇斯底里地朝着姑母骂道,“魏如君,这是你故意设计好的是不是?别在这里装什么菩萨,你以为你背地里干了那些肮脏勾当我都不知道?”

    虽然我当时并没有轻信庄妃,可她的话却已经深入我的骨髓,以至于后来清河公主三言两语,我竟有过是姑母害了荣娘的猜测。

    我为什么宁愿相信庄妃和清河公主,而不愿相信姑母呢?终究是我的不是。

    姑母许是因为这件事对我寒了些心,后来也没有再唤我进过宫。我只能整日待在揽月楼里,白日里看着庭中的桃花、杏花一簇簇地盛开,夜里头便听着外头的更声入眠。我这般闲来无趣反倒对外头的动静愈发敏锐。每天黎明刚过,我都能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快地踏过街道上的青石板,朝着宫门疾驰而去。

    我听得出这是从南疆前来报捷的战马,战马马蹄上安的马钉与寻常的不同,因此踏过地面时发出的声响也不相同。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快马每日傍晚从军营出发,八百里加急,昼夜不歇,次日清晨便可将南疆的战报送入皇城。如今皇上龙体不适,太子又远征南疆,便是由皇祖母在帮皇上代理朝政,倒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北汉人的血统中带了些鲜卑的血脉,将士们更是勇猛好战,南楚没了霍时徽,自然不再是北汉的对手。听娘亲说,这几日捷报频传,北汉连胜了几仗,想必不久南楚便会求降,爹爹和刘崇明则能班师回朝。

    我睡得浅,每日破晓时分都能听到报捷的快马飞奔而过。每次听到时,我的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带了些笑意,想着离爹爹凯旋又近了一日,我便十分开心。娘亲还觉得奇怪,问我为何足不出户,却仍能知晓外头的情形。我故作神秘、笑而不语。

    二月中旬,连着淅淅沥沥地下了好几场雨,庭中的桃杏不胜摧折,花谢了大半,凋零的花瓣堆砌在阶下像是积了薄薄一层雪。

    那日我被窗外的雨声搅了睡意,天色蒙蒙亮便起了,我本欲等着听完报捷的快马经过,便让雅云伺候我洗漱更衣的,可等了许久,天光通亮,可那熟悉的马蹄声仍未响起。我隐隐有些不安,用完早膳后,便一直坐在窗边等着,可一直等到黄昏,才听到一阵马蹄声哒哒而过,我听得出那是从南疆来的战马,只是今日急促的马蹄声里却带了一丝慌乱。我心里咯噔一声。

    娘亲已有两日没来阁楼上看我,我独自待在揽月楼上忧心忡忡。我想着能从雅云口中探出些什么,可她这回却是铁了心地要瞒着我,无论我使什么法子,都不应我。

    直到三日后的午后,我在楼上小憩,却被庭外聒噪的人声吵醒,我走到窗边,遥遥望去,十几个下人正在挂缟素,如雪的缟素绕着侯府的檐下垂了几里长。我有些麻木地望着他们将一条条的缟素挂好,心里却已经大概知道出了什么事了。可我却没有掉眼泪,因为我不相信我那个叱咤疆场的爹爹会战死,绝不可能,我在心里不断宽慰自己。

    我待在揽月楼里出不去,可已是心急如焚。到了半夜里,娘亲才匆匆过来。我见到娘亲的时候,她的神情已有些恍惚,像是有几日没有阖眼了,她的发髻也已多日没有梳理,凌乱地搭在脑后。她一上楼,什么都没说,直接跑过来将我紧紧抱住,抵着我的颈窝抽泣道:“雪阳,你爹爹……战死了。”

    我格外地平静,因为我完全不相信,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娘亲一定是在骗我,那传信的士兵也是在骗我,我爹爹怎么可能会死呢?怎么能死呢?他是那样一个战功显赫的英雄,在沙场里征伐往来数十载,怎么会突然战死在疆场呢?“不,我不信。”我摇着头,一把将娘亲推开。

    娘亲见我这副模样,哭得更厉害了,“你爹爹的尸首已经找着了。”她顿了顿,接着轻声道:“太子也是。”

    我摇着头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娘亲走上前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我麻木地望着窗外凋零的桃花,竟没有落下半滴泪来。我不信,不是连着胜了几场么,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呢?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场梦,我梦见了南疆的沙场上火光冲天,两军交战死伤惨烈。爹爹骑马冲锋在前,却被敌军将领的利箭射中,直挺挺地落了马,然后被砍下了首级。刘崇明见状不妙,正想带着余下的士兵撤回大营,可敌军的□□手已经拉弦引弓,数万之箭如同暴雨一般朝北汉的军队射去,刘崇明挥剑躲避,却也不敌箭势凶猛,最终被万箭穿了心。狼烟四起,血流成河的南疆如同人间地狱一般,爹爹和刘崇明的尸首都倒在了血泊中。

    我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风从窗中灌入,吹得我后背发凉。我这时才发觉,我的枕头早已被我的眼泪淌湿。白天流不出的眼泪全在梦里流干。我知道虽然我不去承认,不敢去承认,可我心底里其实已经明白了。

    我后来才听雅云细说,探子回报,爹爹和刘崇明本是首战告捷,却在夜间在峡谷行军时突然遭到伏击。敌军有备而来,滚石、钢箭从峡谷两侧纷纷而下,打了北汉一个猝不及防,又加之地势易守难攻,一夜之间十万北汉将士身亡于此!待天亮后,爹爹的副将陈戍才在血堆中将爹爹和刘崇明的尸首找到。听说,南楚因为连败多仗,南楚皇帝举全国之力,又派了百万大军前来支援,爹爹和刘崇明总共只领了二十万兵,其余五十万都有陈戍带着在二十里开外的营地修整。待陈戍反应过来,带兵过来增援时,却已经晚了。

    只是,南楚这场胜仗刚一打完,天翻地覆的却恰恰是南楚。听说,霍时徽趁着京城的军队外调,防守空缺,从淮南王处借兵十万,出其不意地杀回皇城,将大梦初醒的新帝和太后斩杀,血洗了禁宫!然后在南楚臣子还未回过神来之时,自己登基做了皇帝。

    霍时徽称了帝,而刘崇明和爹爹却死于疆场,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我心里一紧,一时喘不过气来。

    半夜三更爹爹和刘崇明为何会率军深入峡谷?那并不是必经之路,这一仗输得惨烈而蹊跷,朝中民间都已是议论纷纷。

    二月里已经回暖了,南疆离京城相聚千里,尸首若是运过来,必定烂得不成样。因此,陈戍请旨将刘崇明和爹爹尸首火化,将骨灰装入青瓷瓶中送回。

    只是骨灰还没入京,朝中的大臣以礼部尚书为首,以陛下龙体欠安为由,已经向皇祖母请命更立储君了。储君的人选无二,就是刘崇清。只是令我困惑的是,那些请旨劝谏更立储君的朝臣,都是魏家的亲信与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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