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轴就摆在她面前。

    初裳一条一条看过,一点一点沉默下来。宵千醉树敌之多,已经远超她的预计。她最怕见到的,就是熟悉的名字。可是那些名字,避无可避。

    苏浅坐在她旁边,并不说话。

    过了很久,初裳终于深吸一口气:“上面的,都属实么?”

    苏浅轻轻颔首,问道:“你的决定是什么?”

    初裳并无沉默:“和之前一样。”

    苏浅看了她半晌。纵然少女一条条看下来,掩不住面上的诧异与忐忑,可眸底的坚定,却一直没有动摇过。她点头应道:“好。”微一顿,“你要做什么,我帮你,以我苏浅的身份,不是以苏澈妹妹的身份。你能明白么?”

    如此,她便没有那么多压力。初裳微微一笑,“谢谢。”

    “不必谢我。我做这些事,也是为了对得起哥哥和小醉,借你之名求一个心安。”苏浅笑起来,温婉娴静的模样煞是好看,“其实我更喜欢青山绿水你知道么。”她一直在心底里假设,当年先辈苏九唯随性隐居,该是怎样一副潇洒与惬意的模样。她走了太久,却没有一次能重合那种心境。若是一切安定下来,她能四处走走停停,或许就已经称得上幸运了吧。

    初裳看着她的笑靥,在这个传闻中被夸张放大了阴暗色彩的地方,生出许多期待。

    醉风尘便醉风尘,宵千醉就宵千醉。或许这一切,并没有那么糟糕不是么?

    她突然想到了之前那疯疯癫癫的老者写的八个字——

    诸事可期,诛心莫弃。

    初裳在案前翻阅醉风尘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事务记载,清痕站在一边,即使是阳光洒进来,照在他的脸上,那冷硬的轮廓也不曾柔和半分。

    她让苏浅尽快查出几个人的行踪,有些要问的问题,便由清痕作答。

    初裳从各种杂乱的线索中抬眸,清痕仍然垂首立在明亮的光线里,微垂下眼,面上不带任何表情。

    “坐吧,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

    微垂的眼帘又压低了一些:“属下不敢。”

    初裳也不勉强。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她终于填补了宵千醉离开这几年的空白。沉思中,一盏茶送到手边,抬眸,对上清痕无悲无喜的眼,初裳伸手接过,微微一笑:“我记得山中见面那会儿,是因为你对我的称谓,引得魇组也知晓了我的身份。可我更想知道的是,何以你有那么大的把握,我会杀了萧霁月和花绮?”

    “见到了主上,属下自当行礼。”

    意思就是,当时既然是由她主动现身,他自然不必考虑会暴露她的身份么。

    初裳端起茶杯,靠近唇畔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放了下来。

    “若我不在,醉风尘可以交给苏浅接手,一切决策以她为准。”

    清痕抬眼。

    初裳笑了笑,继续道:“然后你请她代我去一趟皇宫,帮我向当今陛下带一句话,请他看在故人一场的面子上,想其它办法救救初颜。”她看向清痕,“可以答应我么?”

    原本应该是“属下必定将话带到”的回答,清痕却迟迟没有说出口。他看着那个神色如常的少女,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初裳垂下眸,只当没看见他的异常。“当时你入醉风尘,无非是为了保全妻儿,几年不见,你便回去看看罢。”

    她复端起茶杯,却在半空中被清痕夺了过去。他盯着那个面不改色的少女,黝黑的眸中波澜万千,分不清是慌乱还是其他。

    绝对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神色将事情的反常泄露无疑。茶杯里的茶洒出来一些,打湿了地面,初裳垂下眸:“茶凉了换一杯正好。”

    当时在南宫墨宣的书房,也曾有类似的情景吧……

    少女沉默着将笔墨收起,清痕换了一盏茶,就站在她面前,恢复了冷静的眸子仍留有残存的情绪。

    一盏清茶握在手中,初裳看向那个早已习惯了沉默的男子。几年离家,妻儿受制,又常常担下最危险的任务,恨意与担忧都压在心底,谁能欢颜如旧?“谢谢这几年你在醉风尘。”端起茶杯饮下一口,难耐的苦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莫陵封肆茶苦,很多时候,无需喝这么苦的茶。”

    回忆里,少年温和的眉眼再次浮现。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

    “我确实不喜欢太苦的茶。”

    那么想逃避的苦味,兜兜转转又回到她这里。初裳放下了茶杯:“封肆茶么?”

    “是。”

    “嗯。”初裳垂眸看沉沉浮浮的茶叶,竟然感受到了苦尽甘来的悠然。苦味弥漫了那么久,在最后又回馈了淡淡的甘甜,值与不值,还是交给哲学家评判罢……

    少女抬起了眸:“之前我说的,绝无半分虚假。你的妻子和女儿再无制约。若你想离开醉风尘,我也不会阻拦。”

    清痕看着少女浅浅微笑的表情。那是一念所起便万物不扰的释然。淡定清秀的眉目,并不算多么耀眼,可敛了张扬与锋芒的她,就像是信步世间的路人,偶尔摘花一朵,风雨来便行走在风雨中,日光洒便流连于日光里。

    她说的话不像是试探。清痕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出声。

    心底的憎恶与恨意一瞬间仿佛都没了着落点。清痕突然不知道自己恨的到底是什么。说宵千醉卑劣,她却并没有真正伤害他在乎的人。之前的日子,他也是刀头舐血,醉风尘借监视之名,反而行了保护之实。那么——他耿耿于怀的到底是什么?

    是受制于人的无能为力吧。

    那么如今连这一点都没了,还有什么不甘可以成立。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对不起。”

    简单的三个字,不知道说的是哪一件事。

    初裳淡淡一笑。若是清痕真的任她饮下那杯茶,世间一切都再与她无关,有那么一瞬间,她认为这才是最好的归宿。

    清痕离开了很久。

    一弯弦月挂在天边。

    初裳引灯穿过亭榭,顺着幽静的小道走去。朦朦胧胧的灯影,和着淡淡洒下的月光,在沿路的花香里恍然如梦。

    少女的剪影半隐半藏在扶疏有秩的花木之间。眺望着天边的弦月,身后有人问道:“你是谁?”

    初裳转过身去。

    那说话的女子蹙起眉:“你不是逆组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唔……占了逆组的地盘么。

    初裳微向她点头示意,引灯转身欲离开。

    那女子盯着她的背影。

    身后有风声袭来,初裳错身一避,对上那女子的招数。

    什么鬼。有话好说,不要打架成么。她面对那女子的攻击一一避过,实在对这里没事就动手的习惯表示无语。

    那女子却是心下惊骇。她晚上要出任务,却没料到会遇见这个突然出现在逆组的少女。她明明年龄不大,可为什么功夫的套路却叫她一点也琢磨不透?见少女只是避开她的招数,并没有要与她为敌的意思,那女子几招后收了手,秀眉依然蹙着。

    “我走错了地方。”初裳简单解释道。

    实在是没天理。在自家走着都能莫明其妙地被人拉着打一架,看来她还是没事不要到处乱转的好。也不管那女子信不信,初裳转身离开,只留下渐远的灯影。

    女子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等到少女身影快要消失不见,她敛了气息,跟了上去。

    越过了祭组,穿过了回廊,她就感到有些不对。

    少女一步一步走过了她平时极少经过的地方,顺着花香一路行去。当她看到苏姑娘的院落时,就不想再继续跟了。

    再往前面,会是什么?

    可那个少女,怎么会是传闻中的那个人。或许——是苏姑娘请的客人也说不定?

    她这么想着,压下心底那个可能性极低的猜测,随着那少女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她看见了少女走进澈阁。

    她看着少女极自然地走入那个醉风尘不会有人闯入的地方,一瞬间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少女回眸,淡淡望过来。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她这一生从未惊讶到这个程度。

    少女望着她,神情中有些不解:“是你。”

    女子硬着头皮上前,然后连忙跪了下来:“参见主上。”

    一天到晚跪她,这要折多少寿。初裳侧身,没承这突如其来的一礼:“起来。”

    女子垂着头,没敢抬眼。

    初裳觉得有些理解无能,“你——跟着我做什么?”

    “属下没见过主上,见有人出现在逆组,以为是……是……”

    “是贼不成。”初裳默默吐血。

    不让到处走就不走嘛,还把她当贼防着。她无奈道:“现在知道我不是贼,可以放心了罢。”

    女子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咦?好像真没有生气诶。传言中的那个主上,真的是眼前这个引灯独行的少女么。之前言语冲撞,后来又跟了她一路,她好像都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生怕自己胡思乱想过了头,那女子忙回过神来:“属下告退。”

    初裳哭笑不得地收了灯,将屋内的光亮点上,静静看着摇曳的烛光。不出意外的话,最迟后天她便能拿到纪寒的消息了。前路太难把握,可她必须走这一趟。

    十指紧了又松,初裳在夜色中轻声一叹。

    即使是行夜寻香,到底还是不能平复心里的不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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