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两门卫兵均恪尽职守,未到轮换之际,无一僭越岗位,阿浪抬头上看,夜色已浓,只感周身冷风阵阵,但想到在苑墙上固是“委屈”,能为紫宸做好这件事,内心不禁闪过了几丝甜意。瞧得院子里的十二个被点了穴的卫兵,低声笑道:“诸位莫急,一炷香之后大伙便能重得自由,到时我也不必这般平卧高墙之上,活像一只行动不便的老鳖……”但想拿老鳖来形容自己,未免有些对不住“赵宋皇裔”的身份,遂换作“金蝉”,一炷香过后即脱离苦海,自觉无异于“金蝉脱壳”。半晌朝院中房屋望去,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烛火亦甚明亮,靠近房门的身姿婀娜,姣好之至,梳着汉家垂鬟,正是紫宸;另一个戴着姑姑帽,从外看来,似乎是一名蒙古女子无疑。阿浪起初还想,紫宸怎么会认识这里的蒙古女子。但知此地乃是晋阳王府,府上除了少许丫鬟、侍女,大部分女眷当属蒙古族,遂不多念,只隐约听得紫宸的声音,“我是该叫你阎夫人?还是……”,后面的话稀疏零落,传到苑墙上头,断断续续已不成声。

    不一时烟花缭绕,将夜空染成五颜六色的图案,淡黄、素青、暗紫、金红等交相辉映,偶有如光似刀的烟尘急速坠落,就像浩渺宇宙中的几抹流星,稍纵即逝却甚唯美,四处院落、阁楼隐有成群结队的女眷雀跃欢呼,想来是这王府的夜宴兴起一潮。阿浪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若是附近抑或西南两门的卫兵赶来看热闹,不免以假山作登高纵目之处,到时烟花的光芒定将自己暴露无遗,岂不危险?

    紫宸与屋内的女子身影浮动,似当争执,她手里拿着一把白色长剑,年纪虽轻,衣着打扮却已有江湖侠女的风采,阿浪与之相识不足一日,知她遇事沉稳,每以大局为重,更少有任性之举,想着她与人争吵时必甚执着,顿觉此中颇是好笑。

    正笑了两声,院中的十二个卫兵竟然一个接着一个“苏醒”了过来,阿浪哑然失色,两颗眼珠霎时便要蹦眶而出,从点穴至今,恐怕不到半柱香时候,为何这群卫兵的穴道提前解封,难道是紫宸计算出了纰漏,穴位指点不正?抑或是自己的弹指神功施力有误?想着紫宸尚在屋中,若然这群卫兵反应即时,必知此前大伙是中了指上功夫的伏击,紫宸一人在屋中,岂不是插翅难飞?当下气沉丹田,将两脚微曲,决意纵身跳入院子里救紫宸脱困。

    十二个卫兵揉了揉身前身后的要穴,互有不明之处,其中一个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们好像被人点了穴……”身旁两个卫兵点了点头,一个、三个、五个、八个直至十二个一齐回过神来,忙朝西南两门吼道:“有刺客!有刺客……”

    陆陆续续喊了十来声,门口余下的二十八个卫兵蜂拥而至,赶到屋外,为首的忙问:“发生甚么事了?”

    “我们被人点了穴了,定是来了刺客!”

    “还不请示夫人……”说到“夫人”二字,个个战战兢兢,由一人为首,朝房屋探去,一面教众卫兵四下查看,阿浪瞥了那房屋一眼,听得里边并无动静,未免自露蹊跷,只好继续横躺在苑墙上,所幸这时烟花已没。他想,既然众卫兵暂不知紫宸藏在屋内,自己也不必冒险现身与之一搏,况且紫宸虽与屋里的女子偶有争吵,既已入屋相见,自然没到水火不容之境,否则那女子大可高声呼救。

    只听为首的问道:“阎夫人!弟兄们疑中袭击,小丽苑来了刺客,敢问夫人是否安好?卑职是否应当通知各处,合力捉拿刺客,因此冒昧请示夫人!”

    “这……”屋内戴姑姑帽的正是阎夫人,她踟蹰半晌,不知如何应答,四十个卫兵列成两排,分左右卫护,一时间议论纷错,有的说不如派人告知王爷,旁人立时反驳,说到倘若被王爷得知小丽苑来了刺客,众人必受重罚,为首那人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且听阎夫人安排。

    阿浪心想:“紫宸是来见他们口中的阎夫人。那阎夫人起初并没呼喊府上卫兵捉拿紫宸,她们俩看来早已相识,先前没喊,此刻定也不会说,‘有个姑娘在我屋里’。只是不知如何让众卫兵安心退下……”院子里的卫兵未得指示,不敢对外声称小丽苑来了刺客云云,否则正如其中几个所言:晋阳王既然增派人手守卫此地,睽睽众目之下,竟有刺客滋扰了屋内的阎夫人,自有一番重罚重责。是以阿浪虽在苑墙上,众卫兵未曾仔细搜索,他却安稳如初。

    众卫兵候了良久,那阎夫人才细声问道:“有几个人被点了穴?”一人答道:“十二个……咱们正到院子里巡逻,就被歹人刺客点了穴,也不知他用的甚么手法……”

    阎夫人续道:“你们是想把这事告诉王爷呢?还是私下处理?”为首那人道:“卑职不敢劳烦王爷,又怕夫人受了惊吓,到时王爷那头……”语气甚是恭敬。

    阎夫人笑道:“你们想私下搜寻刺客的行踪,却担心我见着王爷之后,将这件事告诉了王爷,他责怪起来,无论你们最后是否捉到了刺客,都将……都无法交代?”众卫兵诺诺连声,急忙说:“是是是。”阎夫人陡转话锋,问道:“被点穴的十二人之中,可有的脐下三寸、丹田附近隐隐作痛,周身无力,甚有疲惫之感?”

    “阎夫人你?”众卫兵皆感愕然,其中三四个卫兵抚着任脉关元,齐声应道:“是了是了!夫人神机妙算!”

    阎夫人稍作理会,续道:“除了隐痛、疲惫之外,其他几个是否感到气血不畅,意甚干燥?”又有几个应声便呼:“对对对!夫人有通天之能……”

    为首那人对十二个卫兵道:“你们身上真有夫人说的那般症状?”其中一个答道:“夫人一语中的,也不知那刺客是甚么来头,咱们还没和他交手,就纷纷中了招了,太也诡异了。不过夫人教咱们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难怪王爷对她……”为首那人咳嗽两声,示意这卫兵休说闲话。

    阿浪亦是大惑不解,那阎夫人说到“脐下三寸”,正是关元穴位置所在,而气血不畅等等症状,自属点中膏肓穴之后的反应,莫非她真有通天只能?思量片刻,瞧得屋内紫宸的身影凑到那阎夫人耳畔,不禁恍然大悟,自道:“原来是紫宸从中指点!”

    阎夫人道:“我没有甚么通天的本事,你们也别再猜啦!能够得悉被点穴之人目下的状况,是因为点你们穴道的就是我……”

    “是夫人你?”

    “不可能!不可能!夫人向来足不出户……”

    “何况夫人根本没有离开屋子,大家都没见过夫人!”

    在场卫兵纷纷说到。

    院子里登时鼓噪起来,阎夫人的声音脆而尖细,众卫兵都是粗壮的汉子,说起话来口没遮拦,此中大半都是蒙古人,不免夹杂了诸多豪放之气,直将阎夫人的话语湮没了。如此一来,“刺客”一说也即不攻自破。

    “大胆!你们把小丽苑当做菜市场了么?眼里还有没有夫人了?”说话的正是紫宸,她听得众卫兵疑惑之下,个个乘势喧哗,便扮作阎夫人的丫鬟高声吼了两声,虽然极力将声音加粗加长,阿浪却听得分外清楚,心头早已乐开了花。

    紫宸的话仿似一瓢冷水,将众卫兵心内的困惑、嘈杂尽数扑灭。

    为首那人立时响应:“大家听夫人说话,不得喧闹!”

    在场的音调由高急剧转低,接着声若蚊蝇,直至噤如寒蝉。

    阎夫人道:“山西有一位武林前辈惯用点穴手法,有一套‘隔空妙指’横行晋中,四下里的人们尽皆仰慕,王爷在山西政务极为繁忙,但他素来礼贤下士,爱惜人才,便用重金将他揽入门下,奉作上宾,那位武林前辈随后将他的成名绝技‘隔空妙指’传授给了王爷……”说到此处,众卫兵大致明了,后面的话也勿须这阎夫人一字一句清楚告知。她言下之意,定是说王爷闲暇时将这套隔空妙指的点穴手法倾囊传授,随后她在今夜乘着大伙不注意,来了个隔空点穴云云。大伙既知晋阳王平日如何宠爱阎夫人,此事纵有诸多疑点,亦无关痛痒。例如那位武林前辈究竟姓甚名谁、王爷既有此等神功;王府上下岂有不传之理;隔空妙指纵算精绝天下,但隔着一扇木门,如何能准确点中“关元”、“膏肓”等穴?众卫兵虽非武林中人,亦知人体奇经八脉繁硕无比,每一处穴位均通全身关节,稍有差池,恐将危及性命,但这阎夫人说过的话,又岂能算作儿戏?众卫兵也乐得清闲,既是阎夫人点的穴,压根也就没有甚么刺客“造访”小丽苑。心中都想:夫人说甚么,便是甚么。

    一个卫兵惊惶交具,忙稽首道:“夫人赎罪,小的不知是夫人用的神功,还道是甚么‘歹人刺客’,实在……”阎夫人道:“不知者不罪,都是我一时兴起,扰了大家的正事,理应教大家担待……”众卫兵哪敢承受,个个呼道:“夫人神功,小的大开眼界!”

    阿浪知道这都是紫宸的主意,甚么山西的武林前辈,以及那套“隔空妙指”,皆属杜撰,暗自猜想,紫宸说到那“隔空妙指”,定以区区赵浪的弹指神功作为“范本”,而那位武林前辈,原型多半也是自己。只觉紫宸委实机智过人。

    阎夫人听众卫兵并无异议,低声吩咐道:“若无其他要事,你们都到院子外边去,我想一个人到院子里坐坐!”为首那人带众领命,拔腿要去。阎夫人又道:“王爷教我隔空妙指的事,他没告诉别人,自然不希望别人知道……”话音未落,众卫兵不约而同称道:“绝不多嘴,绝不多嘴!”

    阿浪只觉此事终于告一段落,自将与紫宸离开这小丽苑了。紫宸又与那阎夫人细说两句,正要开门走出,听得南门宣禀传来:“王爷驾到!”声音此起彼伏,绵延甚长,紫宸眉头一皱,朝苑墙边的阿浪挥了挥手,示意他再忍耐稍时,阿浪别无他法,只好将双脚盘在墙沿,侧身躲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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