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子训只感觉腾云驾雾的升腾起来,眼前突地一亮,视觉变得极其明亮而清晰,阳光毫无遮掩地照在他的身上。

    已经五六天没看到这么灿烂的阳光了,眼下绿的、红的各种颜色的树叶从眼前飞快的闪过,偶尔有几片树叶还残存着几滴水珠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线,让蓟子训有点目不暇接。

    蓟子训发现自己已经在丛林树冠上飞快的滑行,他很奇怪自己心内并没有一点恐惧或者愤怒的情绪,好象很醉心于这种从来没有过的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畅快淋漓的感觉。

    风从脸上拂过,他从风中能感觉到许多讯息,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感受,他也快乐地问候着脚下飞驰而过的各种生物。

    这种奇怪的感应从他进滟林开始就已经在他心里很自然的扎根,他在砍伐天王神木的时候,在面对酋耳的时候,在丛林夜奔的时候,不分贵贱高下善恶,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友善的、好奇的甚至带点戏谑的回应。

    那种水*融般的交流让他无论身何处,只要他能感受到滟林的绿意和生机,他都能找到依靠,而这种依靠让他深切地体会到心灵的富有和精神的强大,如果有前生的话,他想自己就是一棵树,他身后有森林!

    蓟子训仿佛忘记了他已经被一个极度可怖的人胁持了,他可能没有认识到,就是因为他在这样一种生命和尊严会随时弃他而去的情形下,他的意志力和精神力在被挟持飞腾的短短的时间里,和脚下的森林进行了充分的交流和吸呐,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暂时忘却子恐惧和颤抖。

    黑衣人刚才还空洞虚无的双目渐渐地有了神采,他好象做了一场不容回首也已经回不了首的恶梦。

    他还清晰地记得几天前被金庭洞天清华贤长他们追杀的情形,他不敢停留,更不敢面对,他愤怒、急躁、疯狂,但他不敢堂而皇之地以真面目直面昔日的师长。

    他知道只要停下脚步,面对他的不仅仅是死亡和屈辱,更多的是荣誉和尊严,他急于摆脱正一道派的跟踪、截杀。

    他以贤长的修为在天一道派整整以一个道人的身份隐藏了三年,这三年里他和比他修为低了一个层级的道人们生活在一起,谈不上屈辱,他虽然刻意地把自己打扮成天份很低的但很勤奋的一个好人,他从心底里把自己排斥在好人之外,一个时时窥探主人家的小偷怎么也不配称为好人。

    十天前,他终于窥探到让他付出三年心血的苦苦等待的的宝器,他因为以原师门特殊的手法锁住了道丹而无法亲自动手,盗窃宝器的任务由师门另派高手进行,他只是从旁协助。

    他知道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这另行派来的同门高手在正一道派偷盗宝器,无疑是九死一生,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师门派来的高手居然会是他的嫡亲兄弟。

    短短十天他经历了一生中所有劫难和恐惧,他亲眼看着兄弟在自己怀里死去,他也亲手把对手一个个杀死,现在回想起来,所有的让人恐惧的片断点滴就象烙印一样挥之不去,他宁愿这一切都是一场恶梦,他现在非常地怀念身为道人每天刻苦修练的三年光阴。

    在这段时间里从来没想现在这样清晰的痛苦和刻骨的回忆,他不知道要恨还是要感激这个少年,也许只有在梦中才会忘却痛苦和恐惧,他心中突地涌上一股深刻的仇恨,他想杀了这少年!

    蓟子训此时正心情平和得仿佛是这黑衣人带着他旅行踏青似的,他渐渐地收回四面八方扩散出去的心神,全身毛孔都舒服地张开来,贪婪地吸收着这天地间所有值得欢呼雀跃的气息。

    蓟子训快乐地感受到心中有一股暖流从内心涌出,伴随着一丝丝沁人心脾的阴凉向全身张开的毛孔冲去,他忍不住轻啸一声,内心的喜悦和外界的温馨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再不分内外彼此。

    黑衣人正想松开手,只要手一松开,一眨眼的时间这条全身充满快乐和安祥的生命就将用尸骨去浇灌脚下的森林。此时突然听到这少年居然开心地轻笑出声,阳光一样的微笑,阳光一样的少年,心内微微一颤,终于打消了在此刻扼杀他的念头。

    黑衣人的速度慢了下来,落到一块在莽林罕见的空地上,地上只有盛开的不知名的花和碧绿的草,蓟子训开心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滟林的几天经历使他很快就能从种种不利的环境中找到美丽的东西。

    黑衣人松开手,蓟子训一骨碌爬了起来,东一朵西一朵很快手里抓了一大把色彩绚丽的野花,那黑衣人木然看着他象支蝴蝶般在花丛中穿来划去,很奇怪这少年人到底是天生的愚笨还是大智若愚,从头至尾,黑衣人没发现过这少年有过任何的恐惧。

    蓟子训把那一大捧花用枯草扎成一束,递给黑衣人,嘻嘻一笑:“送你一束花,开心点,不要老这么愁眉苦脸,很容易变老的。”

    蓟子训并没有真的把花递给黑衣人,而是把他放在黑衣人的脚边:“我叫蓟子训,你可以叫我小训,我是园峤坪柴房仆役,你应该听说过。”

    “你不记得我说过要杀死你的吗,你不求我吗?”黑衣人沉默了半响,眼神变得有点狰狞。

    蓟子训捧起那束野花,仿佛没听见似的,只是自言自语:“这花也知道过不了黄昏就要枯萎,生命对于它们来说转瞬即逝,但你听到他们说过害怕吗?”

    黑衣人这才发现蓟子训手中的那束花都有点枯萎,但开得却分外的鲜艳。他转过头去,仿佛有点不忍直视蓟子训闪闪发亮的双眸。

    “更何况你还不一定要杀我,我为什么要求你,如果你一定要杀我,我求你有什么用?”黑衣人此刻发现这少年人笑盈盈的眼光中居然还夹着一丝狡黠。

    “我一定会杀了你的,我正在考虑用什么方法杀死你。”黑衣人凶狠狠地说,但听起来好象没有那么凶悍。

    蓟子训不理他,转身向空地奔去,他根本不想逃跑,他知道只要他还在这森林中黑衣人总会用最快的速度找到自己,并会用最快的速度杀死自己,他虽然没有感觉到死亡的气息,但生命总是无价的。

    黑衣人有些迷惘,这叫蓟子训的少年好象看到什么都很新奇,都很开心。

    黑衣人出生在一个家境还算殷实的家庭,没有过衣食之忧,也有过童年和少年,但他就从来没有过象少年这般的开心过,长大后,他和他的弟弟被父母送去修道,这是天下所有望子成龙的父母的最高选择,修道使他放弃了平常人所拥有的许多权利,也使他得到了平常人所没有的许多权利。

    他突然对一向自以为傲的修道感到极端的沮丧,修道使他失去了弟弟,失去了许多快乐的享受,他现在想起来连父母长什么样子都已渐渐淡忘,修道更使他对生命的脆弱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和理解,也使自己成了扼杀这些脆弱生命的刽子手。

    他忽然有些痛恨自己,他辛苦奔波了大半生,他得到了什么?除了手上的鲜血和灵魂的堕落,他发现真的一无所有。

    “你不用难过,也不用后悔,有许多事情不是不可以挽回的,就比如这花,它也许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极端,但只要这样要。”

    蓟子训从那束花里抽出一支已经枯萎的芯都结籽的野花,把花芯里的花籽搓落在手心,然后手一扬,花籽四散飘扬。“花还可以在来年再开花,生命是生生不息的。”

    黑衣人非常吃惊,他惊恐地盯着蓟子训:“谁告诉你的,谁告诉你的,你怎么会知道我想什么?”

    蓟子训淡淡道:“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很痛苦,这花也告诉我你内心其实很无奈也很后悔。”

    “花会告诉你?你骗我,你是个小骗子,我要杀死你。”黑衣人眼神变得慌乱,张手欲抓住蓟子训。

    蓟子训慌忙退了二三步,心里很后悔刚才所说的话,也许他真会被刺激又变得神智不清,要真这样被杀了,真的很冤枉。

    只是那黑衣人疯狂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眼睛空虚地望蓝天红日,神情不断变幻。蓟子训乖巧地闪在一旁,不再去惹他。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西下的日光更加辉煌,那黑衣人终于不再发呆了,心里象是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心,“不管是你说的还是花说的,花还可以来年再开花,生命是可以生生不息的,我告诉你所有的关于我的秘密,我不能保证我什么时候还能这么清醒,所以我只说一遍。”

    说完取下脸上的黑巾,这是一张很平凡的脸,并不苍老,但很年轻。

    但当他脱下身上的黑衣露出血肉之躯时,蓟子训痛苦地呻吟出声,全身布满如蚯蚓般的血痂,黑红白交织在一起,黑的是痂结,红的是血肉,白的是骨头,有些淌着血水,有些甚至还蠕动着蛆虫,白骨暴露处甚至可以隐约可见内脏。

    蓟子训双眼蓄满泪水,用手轻轻抚mo着那仿佛历尽百折千难的血肉:“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谁忍心这样折磨你呀。”

    黑衣人并没有看到预期的蓟子训的恶心、呕吐和厌恶,反而是他悲天悯人般的痛苦,这种纯净的毫无造作的真挚让他心微微颤抖,他缓缓穿回衣服,他现在完全相信刚才说的话真的是花告诉他的。

    黑衣人真名叫稽常先,是牛渚矶阁皂宗所附灵宝派的贤人,化名力茂,隐伏在清华贤人门下,伺机窃取正一道派丹道宝箓天一箴石。

    十天前,偶然机遇他获知天一箴石秘藏于晦晚院天一阁内,因自己道丹被封,遂向师门求助,灵宝派掌教派来的高手居然是自己的亲弟弟稽常或,兄弟相约在滟林接头,尽管俩人已经做了充分准备,孰料还是出了差错,引来了金庭洞天的追杀围堵。

    稽常先见弟弟行迹暴露,先一步在滟林深处隐伏,由稽常或先甩掉追兵,但终于还是寡不敌众,弟弟终于力战不敌,临死前把所盗宝器交于自己,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会是一个陷阱,在天一阁供奉的七星玲珑罩里放置的居然不是天一箴石,而是一枚戒指。

    稽常先从怀里摸出一只黑不溜秋的戒指随手递于蓟子训,蓟子训接过一看,除了凉凉的没有什么值得放得这么秘密,既然是陷阱,想必不是什么宝器,稽常先起先也奇怪,失落本派丹道宝箓说什么晦晚院的那些真人们也该出面,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阴谋。

    稽常先在弟弟死后已经心灰意冷,但他仍要面对昔日传道尊师清华贤人及一班平日虽不怎么往来却也面熟的师兄弟们,就这样追追逃逃一直到了青林核和哀林核的核界。

    就在那天晚上,当他终于能喘口气拿起七星玲珑罩时,他凭在灵宝器派多年练器的经验感受到这七星玲珑罩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股气息同附近的核界天变气息类同,受核界天变气息的吸引,七星玲珑罩气息非常强横,经过一番研究他终于确认这不仅仅是一件盛器,更是一件盛气鼎樽,但这宝器实在太过厉害,自己的修为如何能敌过这核界天变气息的引诱,神智渐渐地为这七星玲珑罩所控制,应该是被核界天变的气息所控制。

    说到这里,稽常先顿了一下,眼睛望了望远处的核界,眼神突地变得悲哀和痛楚,蓟子训都能感觉到那痛到心灵深处的颤抖。

    稽常先摇了摇头,仿佛极不愿意回想起核界的遭遇,此时回忆成了腐蚀精神的毒药。

    “以后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这七星玲珑罩准确起来应该叫七星魂鼎,是煎熬魂魄的鼎炉,里面蕴藏着太多可怕的秘密,我仅仅是看一眼,就变成这样子,不仅解开了被封道丹,还使我一跃修成了真人,但代价是我变成了人鬼皆厌的恶魔,我亲手杀死了清华师尊和十三个师兄弟,我还取了他们的心丹,你清楚清华贤人在交出道丹前但求一死的痛苦吗?我知道,那种痛苦就在我心里,哈哈哈……”

    稽常先疯狂大笑,眼神变得越来越凌乱,双手不断地撕扯着身上的衣服,衣服扯破了,又不停地抓身上的血痂,血肉经他一抓,全身上下鲜血淋淋。

    蓟子训心下凄惨,一把抓住稽常先的手,大声道:“稽大哥,你受的苦痛比他多比他深,你不用为这事感到愧疚,如果要怪就怪那鬼鼎,要怪你就怪你的师门,好好的修道要跑到人家这里偷什么箴石啊!”

    稽常先不听还罢,一听更是疯狂:“师门,我没师门,一个师父让我杀了,一个师父出卖了我,我没师门!!你走开,你走开,再不走我杀了你!!”稽常先血红的眼睛象是择食而噬的野兽,伸手向蓟子训推去。

    蓟子训被他一记大力推得飞出丈外远,干脆就静静地坐在地上,看着稽常先一会儿跳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此刻太阳也渐渐地西沉了,只残余半轮红日还挂在远处山头,血红的夕光映在稽常先血肉模糊的身上分外的诡丽,蓟子训心中忽地涌起一股悲凉的壮丽。

    稽常先疯狂了一阵又渐渐地清醒过来,他看见蓟子训安静地凝望着自己,那安然平淡的眼神让他一阵感动,这披着阳光的少年,赤脚的少年,砍柴的少年,和花对话的少年,能平静面对死亡的少年,宁愿守候恐惧也不愿独自离去的少年,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少年。

    他忽然笑了,整整三年,他一直在压抑的气氛中生存,三年前他怕被人轻视讥笑,十天前他怕被人发现是内贼,一天前他怕被人杀死,刚才他怕被人歧视厌恶,他一直都在担惊受怕中生活,没有一天是在阳光下活的,他忽然发现自己多么的羡慕眼前这个砍柴少年,如果能从头来过,他希望做个平凡的每天守着父母的世俗的人。

    “我想回家看看父母,谢谢你。”稽常先此刻非常渴望见到父母,这含辛茹苦的父母啊,你们还好吗?

    “你刚才笑得真好看,我也该回去看看父母了,我已经快一年没回家了。”蓟子训忽然想起稽常先刚才说的话,“龙降还活着吗?”

    “他应该还活着。”稽常先平静的脸上忽然变得十分的恐怖,“死小子我杀了你,哈哈,敢耍老子……”一掌遥遥拍向蓟子训。

    蓟子训胸中气血一阵翻腾,身子象树叶般斜斜飘身远处,我就这样死了吗?死亡来得真是突如其然,让人没有一点准备,日已西落,月还未上,红霞满天,残阳如血!

    蓟子训按捺不住胸中涌起的血气,一张口全数喷出,却没有预想中的痛彻,胸中那口浊气一出,肚中忽地升起一阵温暖,死亡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苦,天地一片血色,隐约中只听一声惶急叫声,然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隆声,然后就陷入一片死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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