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笑山向雷昊天行礼道别过,一路上在各位城主面前,言笑自若,但是心中却压抑着恼怒。他败了,是的,长风每每驳他的话,这就像是在打擂台一般,这边宁笑山是亲自上阵,可是那边仅仅上了一个奴才,不管输赢,在面子上就已经败了。

    要是自己也有个好手下的话……

    宁笑山向后看了一眼自己的随从,宁四一。他并没有怪四一,与长风不同的是,四一跟着自己,是因为他从小由自己养大。

    宁笑山认为是自己败了,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自诩过是雷家的人,这是一种很微妙的艺术,在雷家需要一个帮手的时候,某人主动站在那里,然后便被引为自己人。宁笑山是跟宁海城内的商人学到的,那是自己很小的时候。宁笑山那时候敏锐的发现,宴会上,一个人站在不同的位置有很大的门道,而宁笑山明白,这群宴会上互相引为相识的商人,其实互无深交,像是一颗颗孤立的棋子。把自己当做是一枚棋子需要觉悟,而宁笑山很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了,不然他成不了城主。

    总之,明面上,宁笑山似乎是雷家的“奴才”,凤尾城和雷家都派出了自己的奴才来打擂台,所以明面上宁笑山败得很彻底。

    宁笑山笑着从内卫手中接过自己的武器,是一双由奇异木制成的丁字形护臂短拐,材料原本用于一艘大船上的方向盘。先前进内城的时候宁笑山主动交出了自己的武器,这让很多人不解,雏岛奉行个人力量,所配兵器是体现个人力量的标志,在这样的场合,即使随身佩着雷家也不会以为不妥。宁笑山自己却看不出其中的区别在哪里。

    宁笑山握住护臂的短把,屈手将一双短拐旋转了一圈,再使双拐相碰,十分自得体然。在走出大门的时候,宁笑山忽然闻出一丝危险的味道。他双拐下意识前击,“呯嘭”两声,火花四溅,奇异木材质类似金属,却极富柔韧性,且轻巧不易折断。

    宁笑山收回双拐,护于双臂,看去,心中大怒,“长风……”他口中缓缓呼出。

    长风咧嘴一笑,狰狞的伤疤如同一条蠕动的虫子,难看极了。

    宁笑山双手紧握,欺身向前。

    长风双手持剑,斜向上劈,宁笑山护臂死死压住剑身,然后伸拳前击,长风轻笑,随之屈身将长剑搭在肩上,猛一扭身,长剑已经劈出十数下。

    长风已经能够听到远处内卫急骤如雨的脚步声,修行人讲究身轻如燕,但是内城内卫却穿着铁鞋,这下想轻也轻不起来了。三个呼吸之间,也就是一分钟,云州内卫必然赶到。

    长风长剑如风。

    宁笑山手持的是近身武器,一旦近身,长风手持长剑必然吃亏,但是长风身法明快,脚步生风。与边锋云雅不同的是,边锋所习御风术,是凭借自己一法通万法的领悟力强行通习的,虽然同样威力惊人但是似是而非;云雅所习御风术,却更多了一分闭门造车的味道,更讲究轻捷俊逸,而长风所习御风术,由老风神云泰的亲孙女云衫亲自传授教益,最为正宗古拙,简单实用。

    空中渐渐飘舞起乱发,皆是宁笑山头上被风刃所割掉落的,他的脸上渐渐有了一条条细长的血丝,场外宁四一已经渐渐看不清长风的身影,但是看着主公的处境有如面对疾风骤雨,不由担忧异常,然而想要帮忙却无从介入。

    力量与敏捷,本是宁笑山所长。宁笑山所习本来就是古武术,质朴古拙,运用四肢八体,随意进攻,以无间如有道,力量源源不断,沛然而至。但是这一切在长风这个变态面前却黯然失色。

    长风的进攻才真正如同天上的雨露,本来如同春雨,悄然而至,沾衣而逝,却猛然似乎风起,雨势有些杂乱,渐渐的,越来越快,雨水聚成了线,快要遮蔽自己的双眼,最后终于惊雷大起,雨大如斗,浩浩荡荡,遮天蔽日袭来。

    “嘭!”

    一声巨响,宁笑山被击飞在地,口吐鲜血,他不是被长风长剑所伤,而是生生被他沛然如雨的力道强行斩出了内伤。

    长风向他慢慢走过来,脚踩在了宁笑山的护臂短拐之上,宁笑山一看,自己的双臂,血肉模糊,不由得黯然叹息,闭目等死。

    宁四一战战兢兢,突然冲到了长风的面前,双手举着一根短棍,一语不发,如同一只沉默的羔*羊。

    长风背上长剑,摊开双手,咧嘴一笑朝他耸了耸肩,道:“你干什么?”

    宁四一声音都有些沙哑了,说道:“我不会让你过去,也不会让你伤害城主。”

    长风道:“要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现在只想过去嘲讽一下宁城主而已,怎么,这不行?”

    宁四一愕然,被长风一把推开。

    宁笑山使自己勉强站了起来,吐了一口唾沫,盯着长风。

    长风突然扑向了宁笑山,面目狰狞。

    远处,在长风击败宁笑山的时候,云州内卫已然出现,十一人腰配短戟一双。

    队长开口:“列阵。”然后喝然一声“掷!”二十几根短戟在空中旋转着,以一个弧线飞向了长风。

    长风扑过来,宁笑山本待反抗,听到那声“掷”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按住了自己的动作,双手成爪,抓进了地下石面。

    宁四一只觉肩头一痛,被一股大力扯了过去,睁开眼时,却发现周围包裹着一道由风力聚集而成的盾。短戟飞了过来,力道惊人,宁四一猛然闭上自己的眼睛,随后悄悄睁开眼时,周围散落了一地的短戟,有些短戟钉在地上,陷没过半。

    宁四一有一种死后余生的感觉,看向肩头,衣服被扯掉了一块,露出了肩上五道血痕。

    周围云州内卫迅速聚集,缓缓包围。

    长风站起,宁四一觉得他身材高大,似乎可以一人之力对抗众人。

    长风仿佛突然记起什么似的,酝酿了一下,朝着宁笑山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狞然而笑,长剑炫舞,带起残云风卷,朝地上一劈,轰然一声巨响,声震十里。

    内卫避开,灰石落下,显现出地上一道粗宽的痕迹,分外惊人,恰如同长风脸上的伤疤。

    长风一跃而起,沿着石柱房顶,渐渐奔赴远处。天上乌云如同黑石,长风每一跃,似乎都要触碰到那些云层,天光暗淡,他身形如龙,仿佛如天上人一般。

    ******

    边云决闲逛,一路景致皆是前日见过的,他可以找陌生的巷落进去,周围行人渐少,偶然可听见其他地方传来的喧嚷声。

    边云决漫无目的的闲逛着,四周幽静,忽然来到一处珠红玉翠的精致楼阁,上下共有三层,攒成八角宝塔模样。此地奢华干净,观之令人如沐春风,凤尾城并没有此等建筑。

    边云决在外面观看把玩了许久,突然从里面走出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来,他谦逊有礼,对边云决说道:“客人从哪里来?”随之引着边云决往里面进去。

    文士边走边说:“客人来早了,这个时候小姐们都歇息着。不过倒有品玉吹箫,供客人放松清净的舒适场所,客人可以先暂行安置下来。”

    边云决进了楼阁,看到内里布置新颖生动,两根柱子上有书:

    “末日红男女,相思忆相思。未见观音泪,惟闻竹叹息。雨霄人令月,羞花雪无期。持灯两相盼,不欲双袖湿。”

    另一根柱子有:

    “萧萧雨菲,如鸣金石,如扣鸾玉。雾与千寻,凝波渐起。清盼兮明镜,顾首兮汗青。绣衣蘸水,呈露芳泽。揽姑射乎熏儿,抱明日兮思归。白驹过隙,春闱蛟腾。”

    边云决这时候想到刚进来时候的那三个大字:“娱春苑”。

    前面文士还在一路指引介绍。

    边云决皱了皱眉头,忽然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了。

    青楼。

    古语曰:南开朱门,北望青楼。

    青楼最早衍生自码头和军队之中,海港码头、军营驻地,水手军人所过皆是朝不保夕的日子,而且雏岛妖兽祸乱,命薄如纸更甚,抵御妖兽的武夫军士,没有多少可资娱乐的途径,渐渐就衍生了三教九流各类行当。到得后面,达官贵人、四方行商,也开始好这一口了,只是排场布置,比之武夫军卒要稍显雅致高洁一些而已。

    娱春苑一看便是贵人所处。

    前面那人斯文有礼,如同豪门家主,竟然却是个拉皮*条的,行商旅客也称之为掮客,荤话叫做龟公!

    边云决心下清净了一下,这么说这个文士似乎有些无礼。

    边云决此时显然自认为是一个久经沙场、见过大场面的人,他不慌不忙,跟在文士的身后,一步一步登上了二楼。

    迎面忽然走来一个男子,边云决看去,恰是那天和离瑶一起看到的男子。

    与前日不同,此时他穿着豪华,举止伟岸粗放,虽然与周端清洁典雅的布置格格不入,却毫不在意。

    文士迎了上去,恭敬道:“殿下不再喝一杯?”

    雷哲道:“你呀,就是这样,我分明是要走了,你却不提‘走’字,劝我再喝一杯。在云州,论处事圆滑,宠辱不惊,你是第一个。”

    文士道:“在下以后当改。”

    雷哲道:“得,不打搅你了,有空来内城领钱。”

    文士躬身让开。

    边云决也是让开,雷哲看到他,却眼中微微一动,赞道:“好个相貌!风四爷,真有你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

    外号风四爷,大名叫做冯祀业的文士,连忙向边云决赔罪,然后解释道:“这是新到的客人,这个在下实在是失礼了。”

    边云决不解,然而犹然宁静,但他不知道自己故作平静在雷哲看来,就是蠢萌可爱。

    雷哲哈哈大笑,风四爷却在一旁安安静静。

    雷哲经过自己的时候,边云决感受到了一股隐然的压力,双足不由一沉。雷哲的身躯,虽不雄壮,但是高度却与长风不相上下。

    边云决看着雷哲的背影,暗暗深思,按理说,西南各城朝贡,雷哲理应出场,但是他之后却来到了这烟花之地。

    风四爷向边云决伸手邀请,他礼致彬彬的将边云决领到一处翠帘玉幕的房间之后,微笑着悄悄离开。

    边云决带上了门,四处观摩,房间不大不小,床台桌椅,一应俱全,空气中且有平淡隽永的香味。不远处开窗,窗外天光明亮,远水近景,层层叠叠,一看皆知。边云决缓步走着,突然帘幕上珠玉响动,有人迈着轻盈脚步轻轻靠近。边云决慢慢看过去,却是一个正值芳龄的秀丽美女。

    那女子敛下身子,向边云决深深福了一礼,然后主动开口说:“妾身名叫秦双,特此服侍官人。”随之靠近,看到边云决似乎有一些紧张,但不是,边云决只是微微愣住了,没想到烟花之地竟然有如淤泥出芙蓉。秦双笑意微微道:“官人不必拘谨,此处是妾身小筑,除了我日常吩咐以外,鲜有人进来。万望官人宾至如归,洒脱自然些才好!”

    边云决心中忽然一动,他看到了秦双右眼下有一颗泪痣,民间向来有传言,眼含泪痣者,注定童年不祥,且其一生孤苦。边云决眼中不由流露出异样的情愫。

    秦双吐气兰香,说完话便走向了一旁的琴台,跪坐下来以后,随手拂过琴弦,琴弦发出明悦清脆的声音。秦双道:“此琴来自中土神州大地,辗转延至妾身手里,妾身平日爱之惜之如命。官人且安坐,容妾身拂奏一曲,聊以开怀君心。”

    边云决随意坐下,乐声轻起,如梦似幻,淡雅素真。边云决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静静听着琴音,缓解几日以来心中难以缱绻的疲倦。

    随之歌喉展动:

    “涛声响林月,

    江礁红鳟鲂。

    山人阿绝句,

    黑云掩松冈。

    却寄河边鲤,

    了岸知秦双。”

    歌声极慢极舒缓,与琴音相得益彰。终了,待得琴声余音散尽,边云决睁开眼睛以后,秦双方才开口道:“此曲是妾身平日烦绪加身的时候,信笔涂鸦所作,官人可还觉得动听么?”

    边云决点点头答道:“很是好听!然而我毕竟不是小姐的知音,不敢随意评断是非。”

    秦双朝边云决飞了一眼,浅浅一笑,继续弹奏琴曲,歌曰:

    “青山之外,

    空谷幽兰,

    狼烟此消彼起,

    别时晚已矣!

    轻戟麻衣,

    踏风而行,

    身后留风。

    从此,

    你若笑时便是我笑,

    你若哭时便是我哭!”

    秦双没有中断,继续又弹奏了几曲,都是一些哀怨情怀的小调。边云决听着,这些小调哀而不淫。边云决虽不懂音乐,但是明白,只是这一点,秦双纵然不以色事人,其音乐已然登堂入室。

    边云决看向秦双,她面目姣好,可称绝色,在那些食髓知味的男子面前,便有如一道天物佳肴,纵使是让人身酥骨软的毒药,他们依然趋之若鹜。边云决忽然想开口问秦双是否已经失身于人。

    此时,秦双曲调即将收尾之时,琴弦忽然一声刺耳的破音,断了。边云决心下凛了一凛,连称罪过,烟花之地不是善堂天宫,边云决若问出秦双是否失身的话来,无异于当面伤人。琴弦虽断,秦双却爽然不觉,看了看自己的弹出破音的右手,五指青葱,玉质露珠,她轻轻一笑,起身来,走到边云决的面前,为边云决收束了一下衣着,竟然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边云决道:“今日闻听大雅,实在不虚此行,小姐才华横溢,小子自愧不如!”

    秦双眼神点了他一下道:“哪里是什么大雅!官人能够听知妾身心中戚戚,才真正是一个胸怀深情的人!”

    秦双身上的香味持续传来,浓中带雅,边云决闻得痴了。远处,一声巨大的声响传来,似乎来自云州内城,恰好惊醒了边云决。边云决不由得稍微错开了身子,恭谨道:“在下告辞,改日来拜访小姐。”随之转身准备离去,仿佛又想到什么似的,从身上掏出所有金子,轻轻放在桌上,然后走出房门,轻轻带上了房间。

    秦双犹然站在原地,烟花女子,最擅长的便是掩饰,此时她独自一人,当然不必做戏。她微微一笑,看了看桌上不菲的金子,随之视野移开,亦步亦趋,双手护心,仿佛觉得天气清冷,带着丝丝入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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