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身上的肌肤凉丝丝的,就如夏日午后突然下了一阵雨,说不出的畅快淋漓。空气中迷漫着淡淡的清新芳香,我张开眼睛,自己睡在森林里,草尖还滴着露珠,所以沾湿了衣衫,肌肤如浸水一般凉爽!

    听,幽幽地有女孩子在哭!

    我直起身子,循声前行,目下是一条长河,水草长长,睡莲展开,绽出淡黄的蕊心,原来是莲花之香啊!

    池塘之中,一个女子背对我,立于齐腰深的水中。她衣衫单薄,只是简简单单地披着一件青白的长衫,被水打湿了,露出雪白的肌肤,黑发散开,小声抽搭着。

    “姑娘,你为什么哭呢?”

    我问道。

    她伸手擦擦眼泪,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踏水又前行了一步,顿时浸到了胸部。

    “不要!”

    ……

    我倏然弹起身子,张开眼帘,不规则的几何物体渐渐明朗化,才使得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梦罢了!

    我搔搔干枯发痒的细发,宿醉后的脑袋越发胀痛,不禁习惯性地伸手摸向床几边,不料得手的竟是一个空空如也的罐子,无奈地摇摇头。

    我就赤着脚站起来,步下床,小心翼翼地避开呈碎片状的玻璃危险品,来到窗前,打开窗户,迎面扑来一阵清新的气息!

    三月的春天本来就是朝气蓬勃的季节,小楼一夜听罢春雨,深巷今朝飘香杏花,再回头打量卧室里,到处布满了酒瓶子,充满了一股浓浓的酒香味。连事实上的肇事者本人都不禁苦笑,青春而美丽的女子居然过着如此颓废的生活。

    我胡乱抹了一把脸,披上几件衣服,口中嚼着口香糖离开房间,去享用我的早餐——当然只是限于我的时间观念,此刻已经将近午时。消灭了以冠生园糕点为主要敌人的食品之后,我沿着秦淮河沿岸踱步,晓风习习,打在脸上,细细体味只有秦淮河才可散发的南京这座千年古都的风情。

    南京,向来是一座悲情的城市,无论东晋风骨、南朝的烟雨,还是建文的靖难,民国的旧事。充满伤感的地方,适合我这种伤感的人。

    看到一直亲亲我我的一对小夫妻,转眼挥泪分离,不禁使我对于未来婚姻的惴惴不安,突然想起来,我原来也是订婚的女子!于是我赶忙跑到上海,献媚似地讨好程飒,别的我没有什么要求,只是希望能够静静地在一起。然而叫我失望的是,为了那种充斥变态与色情的所谓的行为艺术,居然硬生生抛下未婚妻,不知所终,我大失所望,难道他不是我的真命天子?心灰意冷之下,我浑浑噩噩来到南京,住进了一间小旅馆,每日与杜康、茅台、白兰地等多位中外情人打情骂俏。

    不知不觉中,自杀掉了整个下午的时间,晚上自然是与乙醇先生约会的功夫了。我喜欢南京的酒吧,静谧,丝毫没有一丝嘈杂,除去人们低低的说话,放着我喜欢的newage音乐,同时品茗淳厚的滋味。

    大概相似爱好的同志极为容易碰面,朦胧中,我似乎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然后是熟悉的声音:“何小姐,我们真是有缘!”

    我放下酒杯,暧mei地说道:“不如我们做个游戏,我们来喝酒,万一我醉了……哼哼!”

    对面的男人苦苦笑了一下:“我可不敢,上次已经害的我大出血,能够让酒国英豪的何男将军投降的人物,好像这个世界没有诞生,或许根本不可能。”

    “聪明的人,我喜欢!”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刺激,每次我见到这个人,总是觉得他越发迷人,就如一瓶蕴藏了千年的好酒,闻一口都会醉。

    “你有心事?”

    他问。

    我老实承认:“是的!”

    他悠悠说道:“女人的心事,不是家庭就是男人。像你,我认为两者皆不可能。”

    我叹气道:“那你就错了,我在烦恼中,烦恼一件事情,当然我不会告诉你,因为我还没有醉。我奇怪,你怎么突然跑到这边来了,上海不是你的大本营嘛?莫不是老巢倾覆了?”

    他目光深邃地凝望着远处,淡淡地说道:“我在怀念一位故人。”

    我顿时咯咯笑起来:“如斯,你总不可能为了男人而思念,定是女人,我更是奇怪了,有什么女人,居然能够吸引你?”

    “世界之大,自然存在这种女子!”

    “哦,我可以见见她吗?”

    他露出歉意的神色:“对不起,她不再会见任何人了。”

    班德瑞如雾般迷幻的梦之森林咝咝缠绕,有个聊天的伙计,喝酒更是开心,不知喝了多少,当我婉言谢绝他的接送回到房间里面,脱掉衣服浸在水里,洗去一身的酒臭。

    我把脑袋靠在浴缸边,思绪陷入无比的混杂状态,依稀之中,我似乎站在水里,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白纱,一半被水弄湿了。周边的睡莲悄悄开放,淡黄的花蕊释放无数小小的迷药。我低下头,月很安详,凝练自己的光华,倒影在水中,看着自己的面庞,瓜子脸哀愁的杏核眼,是我吗?水很凉!……

    我蓦地张开眼睛,我不在水塘里,我还在浴缸里,温水已经凉却,外边冷风阵阵吹进来……等等,我明明记得把窗子关严的!

    我扭过头,顿时垮下脸,朝坐在窗沿上得意洋洋、占足便宜的林麒冷笑道:“深更半夜偷跑进女子的闺房窥视沐浴,是绅士的行为吗?”

    对方无耻地回答:“抱歉,我不是绅士,确切地讲,衣冠禽兽尚不为过。”

    我哑然,转念一想,倒是蛮符合他的身份。

    我白了他一眼,对于脸皮尺寸明显超过地壳厚度的家伙,懒于呵斥,令其速速滚开,一言不发地拉上雨帘。

    柔软毛巾滑过皮肤的感觉类似擦拭磨纸,无节制酗酒和不规则的生活作息,即使再光滑细腻的肌肤也会失去健康,呈现碎屑化。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穿上睡袍,简单梳理了一下头发,会见不速之客。

    “深更半夜地跑来会见本美女,是不是存有不良企图?”

    林麒认真打量了一下我住宿的房间,眉头卷起来,毫不留情地疑问道:“这是美女住的吗?我总以为假使美女们都没有洁癖,也许得收拾得赶紧一点,如此邋遢,怎么说呢?”

    面对林麒这般浑身散发魅力的男子,我喜欢虚荣,然而当下的情况尴尬不已,讪讪地笑笑:“目前美女正处于心情的低潮期,对于外界的物质,麻木了。”

    可是他后一句不禁深深刺痛了我的自尊。

    “我本打算约见一位女性,时候未到,暂时过来拜访你。”

    我对自己的美貌向来自负得紧,假若他真是存心来找我,不仅无礼的举动可以原谅,甚至很高兴有个人陪陪,结束寂寞的日子。当听闻我不过是个路客途中巧合的一站,顿时垮下脸来,冷冷地哼道:“哦,是吗?我的时候亦是不多,睡眠不足有害美女的肌肤喏!”

    林麒顿时察觉自己的失言,本想道歉,空气中布满负面情绪离子,他不得不讷讷离去:“打搅了!再见!”

    我气恼地坐在床沿,不佳的心情更加糟糕,连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家中亲密的妹妹是我极好的伙伴,可是她自己也陷入深深的忧愁中,我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她。

    我无聊地又喝了几口酒,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思绪渐渐地陷入虚空状态,通过狭长的黑暗管道,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奇怪的梦里,半身浸在水里,一种觅死的哀愁始终环绕。我冷冷打了个酣战,这是我吗?不!这是梦,我在梦里体会一个女人临死前的一切。她回忆了短暂生涯的痛苦与欢乐。幼年挨饿的胃部抽筋,少女时不肯接客惨遭老鸨的毒打,在十六岁终于shi身于一个中年男子,那身体撕裂的疼痛,更难抵挡的是心底的恶心。只有无尽的失望与痛苦,没有片刻欢乐的记忆,直到遇见了他……

    他长的很白,高高的个子,一身宽松的袍子更显潇洒,他笑的时候更是灿烂,仿佛冬日里温暖的太阳,融化了一切不快堆积的雪。

    从此她的生命第一次有了存在的意义,每天伴着他读书,或是和他的朋友们一起饮酒作乐,迷幻中,我似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林麒!

    我倏然惊醒,张开眼睛。此刻的房间里,月光明媚,悄悄地撒在一角。静谧的空间,漂浮了如许淡黄或者雪白的小小精灵,每一个都会说话,不时地对我述说。

    原来是他们在影响我啊!

    他们大概是某种植物的花粉,我的身体是强烈的植物体验花语物者,任何一株草、一朵花、一棵树,甚至是小小的花粉,都会携带周围的情绪。但是这些小精灵的力量实在太弱了,只有当我睡梦中,自我意识淡化,才能影响我。

    我伸手捉住一个飞在我眼前的小家伙,轻轻问道:“你们要告诉我什么呢?你们从哪里来?”

    小东西拼命挣扎,我放开了他,抬眼望去,林麒开启的窗户凉风一阵又一阵地吹来,飘来无数小精灵。

    我慢慢穿衣起身,顺着凉风前行,秦淮河的不远,有一片梨树林,梨花盛开的时候,千树万树都是雪白的,仿佛三月里下了大雪。当我步入林中,好像深处一个幽怨女子的怀中,无处不在她的呼唤,无时没有她的心声,很容易被她的思绪感染。

    我这般徘徊梨树林中,其时渐入深夜,寒气越发浓重,水汽凝结,雾霭弥漫,映入淡淡的月光,俨然人间仙境。一条若隐若现的人影踏着月色飞入林中,是林麒,他来做什么?莫非是约见那个传说中的美女?连他也会心动的美女,我倒是想见见。好奇心加上妒忌心,我隐匿在树丛里,静静注视。

    林麒一身黑色的风衣,半身笼罩在雾气里,月光洒在他静谧的脸庞,仪态越发迷人。他手中拎着一把小提琴,打开盒子取出,架在肩膀上,徐徐拉起来。

    梵婀琳的乐符的犹如一个个美丽的小精灵,从小提琴上让林麒精致的手艺创造出来,飞舞在他身旁,到处在林子里飞翔,围绕在我四周,跳到耳膜里,钻入心中。

    “《无止境的思念》!”我咀嚼了音符,品味出了声调,这首班德瑞的名曲原本是钢琴协奏曲,此刻以小提琴演奏出来,思念的叙述中更带有一股无法解开的哀愁。我凝视着林麒,他那素来无耻、无良、无德的面庞,少见到沉静,怀念一个人的心,真的很沉很沉。

    林麒演奏完一曲,我步出树丛,说道:“歌曲很美,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是不是为了钓到年轻又不懂事的女孩子而专门学的呓?”

    林麒面颊上微微露出惊愕的神情,想必是没有料到我的出现,他说:“你怎么来到这里?跟踪我?不对,应该是事先埋伏,否则我一定会觉察。”

    我白了他一眼说道:“谁叫你老是喜欢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那我也就在不确定的时间不确定的地方冒出来,吓你一跳!”

    林麒微微含笑,似乎是长辈打量一个晚辈的神情,教训道:“天色不早了,看你穿着单薄成这副德行,小心着凉生病。”

    我自然不服气,哼地一下:“你比我大几岁?”

    林麒哈哈大笑:“比年龄谁能比得过我?大概我年龄的零头都比你大。回去吧!”

    我脸色沉下来,一言不发地离去。糟糕,何家的遗传病路盲症发作了,走了半天我惊讶地发现,我竟然只是在梨树林中打转转,顿时慌乱起来。夜寒厚重,草丛的露水打湿了裙子,贴在小腿上,凉飕飕的不舒服。我不禁抱紧身子,等待天明。

    蓦然之间,一件温暖的外衣追上来,披到身上。我扭头瞟过去,林麒成熟的相貌展现在眼前,他说:“我陪你回去吧!”

    倏然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我低声说道:“谢谢!”泪水似乎要在眼眶里打转,我急忙擦擦,叹气说道:“露水好浓啊,我睫毛上都是了呢!”

    我拉紧林麒的外衣,我们俩的个子都不是很高,相差亦是不悬殊,若是家里那只狐狸的衣服,几乎可以把我整个儿裹起来。衣服好暖啊,带有一股老男人淡淡的酒、香水、汗水的混合味道。

    走出梨树林的时候,天色渐渐转明,走在秦淮河边,林麒苦笑道:“反正天亮了,估计你也没有心思睡觉,我们找点东西吃吧。”

    我点点头同意,所以我们在街头找了一家小摊点,要了馄饨、油条、豆浆之类家常早餐。一直过着糜烂的生活,向来以酒精和下酒菜为活,很久没有吃到正常的饮食,所以尝到馄饨的味道,感动得几乎流泪。

    林麒笑眯眯地看着我吃饭,自己吃得并不多,想来是为了照顾我。他说:“我知道你心中有一些不快,但是也不可以拿自己的身体健康开玩笑,不要再酗酒了。”

    我媚然说道:“为何如此关心我,是不是对每个女孩子都是这样爱护,欺骗她们的芳心呢?”

    林麒说道:“你说呢?”

    我突然想起他要约见到绝色女子,顿时心头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酸味,从他大喊:“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说完,拂袖而去,丢下林麒一个人坐在那里,不晓得我为何这般喜怒无常。

    我这是怎么了?我又不是林麒的女人,他约见美女丑女,干我何事,有必要斤斤计较,象妒妇一样醋劲大发。莫非喜欢了这个浪荡的男子?这个念头顿时让我心头动摇,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它驱逐出脑袋,回到酒瓶展览会的房间。

    耳边徒然响却林麒的嘲笑,美女居住得居然如此邋遢。我立时面红耳赤,暗自惭秽,花了大力气收拾一番,总算有了女孩子闺房的美观了。到了晚上洗澡,我合上窗户,心中隐隐期望林麒过来偷窥,马上拍了自己一个巴掌:何男啊何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堕落了?

    然而他终究没有过来,我沉默地坐在窗沿,凝望着秦淮河两岸的繁华,忽然想起了一首诗,唐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念叨“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心头颇是落寞,夜深,那熟悉的梨树花香与无数花粉小精灵,携着一个女人的忧思飞来。我猛然站起来,想见识见识,这个能够让林麒念念不忘女子。

    我披上衣服,担心夜里雾水浓重,所以穿的是皮衣皮鞋,然后只带了一只ipod,拷上我喜欢的newage音乐,奔赴梨树林。

    梨树林还是那么地寂静,除了女子淡淡的叹息,不存任何声响。我缓缓躺在草丛中,合上眼睛,嘴中喃喃:“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

    伴随了轻柔的《dreamcatcher》,我慢慢陷入无意识中,仿佛穿越千年的哀愁,寻找彼岸尽头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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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弘光年间,秦淮河畔。

    夜月如钩,昏暗暗地沉在西角,俨然那残破江山的真实写照。北面满洲胡虏蹄子践踏华夏子民的呻吟声,掩饰不住秦淮的风liu。红灯高悬,夜风弥漫着女子的香甜脂粉味和暧mei的娇笑。而在这种靡靡之风下,独有一位白衣高瘦的男子,立于玉梨楼,凭栏而望,不禁忿忿然吟道:“秦淮歌舞几时休,只把南京作北京!”

    念到气急败坏之际,忍不住把手中的酒杯狠狠掷在地上,噼里啪啦的碎片声。随之温香软玉靠在背脊上,轻轻安慰道:“相公不要生气,气坏了身子,独得奸人们高兴。”

    男子轻轻地把手按在温香软玉上,犹如无意识呻吟一般,淡淡说道:“还是我的林纾贴心。”

    背后温香软玉,便是秦淮名妓林纾,虽不及李香君、柳如是名声显赫,也是诗书琴画歌舞样样精通。这女子性情上却豪爽侠气,着实逗人喜爱。她年纪轻轻,仗义豪爽又知风雅,擅辨忠奸,是以玉梨楼的客人多半是些文人雅士和正直忠耿之臣。一日汝南才子靳宦来喝闷酒,高高的个子,白白的肌肤,卓越的才气,坚贞的品德,不禁吸引了林纾,两人终一见钟情。

    远远水里飘来一只小舟,与秦淮河中织彩画舫格格不入,说来也奇怪,这小小的一只船,理应对画舫避之不及,否则有沉没之危险。然而却是那画舫,一旦碰到小舟,莫名其妙地推开。有的无当浪子看得奇了,存心滋事凑上去,想撞沉小船。哪知咣宕一下,画舫前端微微下移,竟然漏水了,顿时浪子们面如土色,纷纷逃命去。

    靳宦大喜,高声叫道:“是林兄来了吗?”

    那小舟里钻出一个男子,也是白衣一身,但是这白衣宽宽的披在身上,一头长发没有束编,随意地披在肩头,却有一股魏晋狂人的味道。

    小舟靠了玉梨楼驳岸,那男子跳下小舟,登台入栏。靳宦高兴地拉住那男子的手,介绍说道:“来来,林兄,这是我的红粉知己——林纾?”

    林纾行了个万福,低眉细语:“纾儿见过林公子。”

    那男子眉头微微一撼,说道:“哦,你也姓林?我也是,我单名麒,草字远情。”

    林纾说道:“小女子生下来连个名字都没有,权是跟了妈妈的姓,那及得林公子显明。”

    林麒也不多说,与靳宦一起坐下饮酒作乐,酒过三巡,两人胡说八道起来,林麒叫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林纾微微变颜色,这不是当着和尚面骂秃子吗?连靳宦也看不下去,这欲替林麒掩饰,那林麒自己说道:“林纾姑娘,我却不是骂你。这男人的节操,有时根本不如女子。”

    林纾稍微有点恢复,听那林麒继续说道:“世人都说着大汉奸吴三桂勾结满洲鞑子入关,是为了一介女子陈圆圆。我看不见得,只不过是那狗贼自己寻的一个借口,把责任推到女子身上。你看这种男人,实在连女子都不如。”

    林纾坦然接受说道:“多谢林公子为天下女子辩白。”

    然后他拍拍靳宦的肩膀说道:“靳宦老弟,这次从扬州过来,我看大明危在旦夕!”

    靳宦大吃一惊,问道:“何说起?”

    林麒慢慢说道:“史阁部,是信臣却非能臣,要他受大明门户要害,实在叫人担忧。假若有国破之日,你当如何?”

    靳宦变色,正义凛然说道:“虽无文丞相之坚韧毅力,却有陆大夫之殉国决心。”

    林纾细细凝望着靳宦,这就是自己最欣赏心爱男人的一点。

    林麒说道:“甚好,所以我才结交你这个朋友!”

    不几日,靳宦因为前些时候,联合江南义士陈贞慧、吴应箕等人,作了“留都防乱揭”,对马士英的阴谋大揭露,得罪了这人,竟被陷害,不得不逃到安庆。临别之际,拜托林麒:“林兄,我的知己林纾就托你照顾了。不念在我们多年交往,也得念在你们是同宗的份上。”

    林麒淡淡地说道:“我定然不会辜负靳兄的嘱托,请放心!”

    哪知待到靳宦沿长江西去之后,林麒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方才说完,转眼就人影不见了。林纾恨得牙咬咬,心中暗骂:这个男子,平日里嘴上说得大义凛然,一到关键时刻,顿时成了缩头乌龟,畏缩不前。

    林纾乃是靳宦红颜知己,世人皆知,马士英逮不住靳宦,一怒之下把气全部撒在她身上,严令南京守备将军查封玉梨楼,捕来林纾,倒是要瞧瞧这个女子如何德行!这下立即惹翻一帮清流,日日写帖子讽刺马士英堕落连女子都不如,是以才会对一介乐坊女子大动干戈,又叫茶馆的说书艺人传出去。马士英自诩为名士,脸面挂不住,只好作罢了。暗地里却招了一帮地痞流氓,夜夜在玉梨楼前鼓噪,林纾不胜其烦,亦是无可奈何,玉梨楼门口罗雀。

    这样过了数日,林纾只能蜗居于玉梨楼内,每日把缕缕思念化作纸上文字,托人转交给远在安庆的靳宦,虽然始终杳无音讯,心中始终有着一丝牵挂。忽然,那些嘈杂的地痞叫骂声、淫笑声倏然止住,仿佛一下子陷入寂静的黑夜。

    林纾正在暗自奇怪,忽然又传来人类惨遭殴打的嗥叫,片刻脚步声哗啦啦,稀了。有人大声敲门道:“有人吗?”

    林纾听到,则是林麒的声音,心中不快,这个大言不惭的家伙此刻还敢过来,便不去开门。过了半盏茶时间,蓦地眼前一花,玉梨楼凭栏上倏然多了林麒这个人。林纾一呆,她心思敏捷,立时猜到林麒或许是游侠一类,街头的流氓便是他打跑。

    林麒瞅见林纾,说道:“我怎么奇怪,我一别数日,玉梨楼居然闭门了,原来是马士英这家伙作祟,我已经打跑了那些地痞,你不必再担心。”

    林纾虽然对其不满,但是也不能在脸颊上显示出来,于是冲了茶,冷冷地说道:“林公子,请!”

    林麒一怔,之前为了表示尊敬,一直都是称呼他的字远情,这时直呼其名,由此可见非常不满,因笑道:“你一定是在埋怨我,怨我违背靳宦老弟的嘱托,私下里不见了。其实我尚且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不得不离去。但是我还托了一帮清流的朋友照顾着你。”

    林纾听他说话诚恳,从前交往下来亦是如此,信了八九成,说道:“那是小女子错怪远情公子了,请多多包涵!”

    林麒淡然一笑:“无妨……”扭头见茶水青青,不禁叹息说道:“茶能使人清,我却恨不能浊。纾妹妹,拿酒来!”

    林纾素来遇到的都是乐观开朗,潇洒大方的林麒,何时感受到如此落寞惆怅?还是因言令小厮捧来上好女儿红。

    林麒喝着闷酒,凝视着远方的天际,神情之间,越发有种无奈的感觉,林纾禁不住问道:“远情公子,莫非你有何心事?”

    林麒倒了一口酒说道:“你可知,我这几日去了哪里?”

    林纾摇摇头,却猜度道:“妾身想,远情公子一身好功夫,独不会浪费,定是用在了家国天下大事上!”

    林麒大笑道:“却是也不错,我这几日都在扬州!扬州——沦陷了!”

    扬州沦陷——四个字犹如四道惊雷,震落了侍酒的林纾,她呆呆地说道:“扬州沦陷?那——金陵危已!”

    林麒说道:“正是,史阁部率全城军民血战数日,终城破殉国。那胡清酋首多铎,因伤亡惨重,竟下令屠城十日!如此暴虐,必不得好报!”

    扬州陷落,屠城十日的消息如同一阵带着血腥的黑色的旋风,刮遍整个金陵城内,顿时人心惶惶,秦淮河再也无往日的繁华。南京无险可守,待到胡清南下,弘光朝廷至皇帝以下竟然忙不迭地向异族胡人投降,平日里把自己吹得岳武穆文少保一般的士人清流,纷纷剃头竖起鼠尾辨,向新主子献媚。居然还是那奸相马士英还有骨气,逃出南京城。后被逮住,痛骂胡清酋长,终惨遭杀害。

    胡清见南京还算是识相,倒也不多干涉,解了投降的弘光皇帝和原崇祯太子北上邀功,日后二人都被绞杀,朱明宗室完了。南京城不日恢复往日的平静,似乎亡天下大事与己无关,依旧夜夜笙歌,独是多了许多翘辫子的男子,实为五千年汉人之耻!

    那胡清兵士、街头流氓不时过来骚扰,玉梨楼有林麒坐镇,倒是安稳,林纾却无心营生,早听说安庆也陷落,时时担忧着靳宦的安危,一日终于哀求林麒,请他远赴安庆,探询靳宦的近况。林麒叹道:“我极为担心靳宦老弟啊!”

    林纾大骇:“莫不是靳宦有了安危?”

    林麒说道:“倒不是这点。靳宦其人,我是了解地很,他难堪大任,非个吃苦的料。当时得罪了马士英,何不面对面堂堂正正对抗,却远逃他乡呢?我实在担心,乱世之中,他做了有失读书人节气的事情。”

    林纾摇摇头,喃喃自语:“不会,不会!”

    林麒叹了一口气,安慰一番,便立即起身前去安庆。

    于是林纾日日巴望林麒捎来靳宦的消息,又恐噩耗,心里发怵。玉梨楼早已歇业,林纾怕靳宦有朝一日归来,瞧见朱门紧锁,失望而去。所以挂了红灯示意尚且有人居住。她夜夜凭栏调怀,口中念叨唐人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当吟到“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感念离别相思之苦,不禁黯然泪下,忽而有人接口道:“玉梨一笑春满楼!”

    林纾先是一怔,随后大喜过望。此个诗句,却是靳宦与她调笑时胡诌,向来只有两人晓得,岂不是靳宦回来了?

    林纾来不及吩咐下人,自己急急忙忙奔下楼,开了门,但见靳宦矗立风中,消瘦如许,依旧笑容不改。林纾鼻子一酸,扑上去搂住靳宦,眼泪顿时哗哗落下。靳宦含笑安慰道:“我都好端端的,哭什么呢?还不让我先进去喝口热茶?”

    林纾放开靳宦,抹抹眼泪,领了靳宦上楼,服侍他更衣。时近深秋,靳宦披着一件斗篷,顶上乃是流行的瓜皮帽。林纾初始毫不在意,待到靳宦摘去瓜皮帽,露出光溜溜的一颗前额,顶上竟然如女子一般梳了一条辫子。

    林纾倏然吃了一惊,吃吃问道:“你……啊!是不是为了通过胡人的关卡,不得不打扮这般模样?”

    却听靳宦毫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天下大变,皇上都降了,鹿鼎归于大清,众望所归,我只是识时务为俊杰罢了。纾儿,现我做了大官,等天下平定,便娶了你过门,好不好?”

    林纾咄咄质问道:“相公不是曾经发誓,要如文丞相一般,为大明守节,不事异族?”

    靳宦叹气道:“事不由人,我若不降了,此刻还能再看到你么?便是如候朝宗这般天下闻名的士人,都降了大清!”

    林纾泪水潸然落下,悔恨、失望,犹如毒药一样腐蚀着心。林纾出身乐属,身份低微,结交的不少士人才子都重名节,由此她也以品德相人。平日里靳宦大义凛然,不畏强暴,敢于斗争奸相!哪知到了关键时刻,居然是个怕死鬼、懦夫!

    “远情公子,我恨没有听你……”

    靳宦听到林麒的字,猛然脸色变了变,扯住林纾的手,喝问道:“你说什么?没有听林麒的?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原来林麒这个恶棍,挑拨其中,你这不知羞耻的婊子,就和他勾搭在一起!哼!不要脸!”

    靳宦一把推dao林纾,一步步地踏步,脸上忽明忽暗,恨恨念叨:“林麒,你这个家伙,我定然不会饶你!”听口气,似乎两人已经会面过,而且林麒对他有过极大的羞辱。

    待靳宦怒气冲冲地步出玉梨楼,不多时来了一批军士,埋伏在玉梨楼周边暗处,想是料定林麒不会放手林纾,要下套捉拿。

    林纾躺在地板上,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方才推拉之间,不慎撞到茶几。然而更痛的是心,自己心爱的人不仅违背了誓约,尚且骂道了自己最忌讳的词汇,伤口越来越大,滴着血。

    林纾抬起头,一阵凄凉的秋风,携着萧瑟吹过耳边的发髻,她四顾茫然,竟然死气沉沉的一片!方才靳宦的话,此刻玉梨楼周边的布局她是瞧见的一清二楚。

    “远情公子,小女子必然不能拖累你!”

    林纾缓缓地直起身子,褪下外衣,只余一件薄薄的长衫,坐在梳妆台上,揭开发髻,细细地梳理。脸上的妆破了,于是毛巾蘸水擦去之后,以胭脂白粉小心翼翼地掩饰,涂了鲜红的唇,镜中清白的丽人,还是自己么?

    当李香君血染桃花扇之际,林纾慢慢地步下秦淮河,秋水冰凉,浸湿了衣衫,贴在身上寒彻透骨。林纾低头,凝视着水中的自己,月色恬静,犹如月中仙女。她缓缓地闭上眼眸,泪水沿着面颊落下。

    就让这干净的水,洗涤自身的罪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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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凉啊!

    我倏然张开眼睛,直起半身,春天夜里雾霭浓密,露水湿透了我的衣衫,寒冷万分,忍不住兢兢打个寒战。眺望远处,却是林麒守在一边,倚靠梨树,淡淡地端详我。

    “我……约见了你的女子!我为她的悲惨命运感到惋惜。”

    林麒笑笑:“你看到并非悲剧的最终章,你想听听她最后的结局吗?”

    我一愣,想不到林纾的故事没有完结。

    “其实林纾出身太湖渔民家中,自幼水性极佳,她借水遁逃离了靳宦的监视,世人只道烈女为国殉身。我后来找到了她,与她一同生活大概十年,林纾终因感染风寒过世。我念及她喜爱梨花的清白,把她火化之后,骨灰埋入梨树林中。百多年来,林纾化身梨树林的守护灵,待到梨花盛开的时节,风中飘满了她的幽怨,我便过来陪伴她。三百多年来,你是除我之外第一个听过她故事的人。”

    我站起来,林麒过来,温柔地剥下我湿透的外衣,把他的披在我身上。

    “我送你回去?”

    “不,我自己一个回去。我想静静,你陪着她吧!”

    我认识林麒多时,在我想来,他是一个无根的浪子,听说了林纾的倾诉,我感到林麒也有深情的一面。然而我为何如此关注林纾,她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们之间唯一的羁縻便是林麒,我在意的是他。

    算了,我几乎也是一个待嫁之身,不能出墙。

    我慢慢地踱步回去,事先早有准备,在各关键点打上记号,是以一路上没有迷路。回到房间,忽然感觉有点异样,当吱啊地门打开,一只黑猫跳出来,然后扑通一声,意外出现的程飒跪在我跟前,他伸手搂住我,由于他是个高个的男子,几乎超出我一个半头,即使跪下,也能抱住我的胸部。

    “对不起,我实在是太疏忽你了,让你生气了!原谅我吧!”

    沉湎于变态与非人类艺术的程飒居然会如此苦苦哀求的方式,或许是熟悉我的阿姨出的主意,她不想我们闹矛盾。

    我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我累了,让我静静地想,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在犹豫,我在徘徊。黑猫好奇地盯着我,不知我心中所想,我也不晓得我在想什么。当我起开眼眸,远处秦淮河水流淌,一轮弯月皎皎,好一曲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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