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监察御史卫衡荪至大营,言于停云曰:“伯昇劲兵连栅以阻我师,王师连战而来,将士疲劳。大都督何不自领精兵,直趋东都,取其巢窟。伯昇等必不自安,则中州可复也。”停云曰:“此危道也。东都城固,牢未可破,且伯昇所恃锐卒屯于新安,一旦回援,则我留不得,退有所忌,非万全计也。夫伯昇等辈,百战之贼,非怯野斗。为今之计,只可持重徐图之。”乃否其议。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两人出了小院,雨已经停住了,范成仁便向莫琰匆匆道别,赶回皇城。想到蔡奋翮病入膏肓,只觉心中堵得难受。他一路之上只顾沉思,走到兵部尚书衙署门口之时,差点与人撞个满怀,只听得那人笑道:“允文,你急慌慌的,是做什么呢?”

    范成仁忙抬头一瞧,这人年近六旬,紫袍玉带,仪表堂堂,却是工部尚书靳怀义。正由虞文俊陪着站于衙署门口,便笑道:“原来是宜德大人,今日怎么来了?”靳怀义笑道:“我来与你们核计一番民伕运送脚价,秀成一个人在这里忙碌,却不知你是躲到哪里自在去了?”

    范成仁知道他是来核对运送军粮、军械、军饷等军需辎重之物的费用,便点头道:“宜德兄为此事亲来,既如此,咱们一道进去罢。”虞文俊笑道:“已经核对完了,宜德大人正要回工部去呢。”

    靳怀义却叹口气道:“这战事打到今日,宫中左藏库已是空了十之二三,若是老这么拖下去,再有个一年半载,府库就要全空了。”原来太极宫前朝之内东西两侧,分别设有左藏库、右藏库,左藏库存放全国赋税财物,右藏库收藏各地所献之金玉珠宝。乃是东唐帝国的国库。

    范成仁闻言点头道:“打仗原本就是极费钱粮之事,这也是无可如何。”靳怀义便拱手道:“知道二位事情甚多,不与你们闲聊,告辞了。”说罢径自去了。

    两人瞧着靳怀义出了兵部大院,虞文俊方笑道:“方才东路行军府有韩峭峰所拟的军报送至,说是吴州军总兵粟志珍师已在淮南柳林镇一举殄灭了红衣匪患,如今俞都帅已给粟志珍下令,命他率部赶往中州参战。估摸着再有两日便可与汤如龙、时玉成二人合兵一处了。”

    范成仁闻言,心下抑郁之情稍减:“这又是件好消息,一会太子殿下知道了,必定也是高兴的。”虞文俊又笑道:“前日在兵部门前遇见卫衡荪正要随王尚书前往大营劳军,衡荪对我言道,他打算见了停云之后,给他出个主意,让卢将军等率大军与伯昇正面对峙,停云自领精兵径取东都,则番军失却根据,势必瓦解,便如当初ye袭晋阳,或可速决。”

    范成仁闻言,皱眉摇头道:“这不是巧计,而是拙计。此一时彼一时也。停云雪夜入晋阳,乃是外无强敌,番贼援军远在数百里之外。如今番军主力虽是皆在东都西面,然而距东都甚近,东都城墙高大坚固,远非晋阳可比,奇兵突至城下,若不能一鼓而克,则腹背受敌。我料定停云是决计不会纳此提议的。”

    虞文俊闻言思忖道:“若不能出奇兵,此战势必不能不长久拖延下去。靳大人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縻费钱粮,着实真叫人心疼。”范成仁长叹了口气:“所谓欲速则不达。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不谨慎从事。并州大捷虽是停云奇计制胜,却也是机缘巧合。如今中州战事其实亦颇为顺利,朝中诸君不可急于求成。”虞文俊笑道:“峭峰兄曾言用兵须将胜负置之度外,允文兄区区过慎如此,尚不及峭峰兄矣。”

    范成仁正为蔡奋翮之事心下不乐,听得此言怫然不悦道:“大军一发,万命皆悬。统兵上将乃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当求万全必胜之途,岂能轻易冒险。所谓将胜负置之度外,我实不知有何高明之处!”说罢拂袖进了屋子。

    他在自己书案之后坐下,见虞文俊跟着进了屋子,自觉方才说话口气重了些,于是又缓缓说道:“韩峭峰这番话,乃是他出镇西路都督之际所言。庭州战事失利,固然是因为朝中有人勾结外番,通讯于敌,峭峰兄自己其实亦有处置失当之处。黑水川大败,韩峭峰被贬去东路行军府任长史,出京之后遇见千余名父老,他们哭喊着战死于黑水川之役众子弟的名姓,祈祷亡魂能跟随韩兄归来。韩兄驻马掩泣,心中痛悔已极。”

    说到这里,范成仁面色黯然沉痛,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峭峰兄至武林城之后遣书于我,言及此事,胸中怅恨之意,溢于纸上。如今峭峰兄是断然不会再作此轻率之语的了。秀成老弟,你心胸阔大,处事果断,又好谈兵,殿下倚为肱股,他年亦或有为帅出征的一日,切切当以韩兄昔日之事为戒才好。”

    虞文俊听得范成仁这番恳切之语,满心钦服,当下恭恭敬敬向他施礼道:“多谢范兄今日谆谆教诲,秀成谨记在心,必不敢忘。”

    范成仁点点头,笑道:“淮南匪患既平,朝廷当遣循吏前往安抚教化,一会我便给皇上和中书省写封奏疏,建言此事。”说着便拿起东路行军府呈来的军报细细看了起来。读罢不由讶异道:“粟成玉出身部伍,未学兵书,用兵却是大有可观,当提醒停云留意其人,察其操守,以备推用。”他略一思索,便提笔濡墨,给前方的任停云写起信来。

    虞文俊看在眼里,心下暗赞:“早闻范允文兴学聘师,提携后进。其人至诚忠直如此,实是古今罕匹,足为万世之表!”

    伯昇带着兵马撤回东都城内,这座东唐陪都里如今尚有近三万户未能出逃,或是无处可逃的居民,他们怀着复杂的心态瞧着图鞑军败回城中。一方面,这意味着番贼吃了败仗,可是另一方面,城中百姓也许又要遭殃了。

    东都府牢,位于东都府衙的西南侧,里面被分隔成外监、内监和女监。如今府牢里已经没有几个犯人。在内监的一方斗室之内,原东唐帝国东都府尹乔守敬一身破旧衣衫,正在来回踱步,望着从高高的狱窗射进来的阳光,他默默推算着日子:“如今该已是到了初秋罢,也不知战事究竟如何了?我身陷囹圄,生死难料,也真不知还能不能亲眼见到东都光复的那一日,至于老妻幼子,要想再见上一面,那更是想也不用想了。”想到此处,不禁长叹了口气。

    便在此时,他听得有脚步声往这边而来,回头望去,却见两个图鞑士兵打开了房门,一个身形伟岸,器宇轩昂的图鞑男子走了进来,但见他一头汉人的浓黑长发,碧色的双目之中精光湛然,竟然是图鞑军元帅伯昇亲自来瞧他了。

    乔守敬正自讶异,只见伯昇摆了摆手,那两个士兵便捧了两个大漆盘进来,里面盛着一大盆牛肉,一只肥鸡,另有一碗酱猪肉,一壶酒和两副食箸,两只酒杯。那两个士兵放下食物之后,又退到了门外。

    乔守敬心下更是奇怪:“他到底要做什么?难不成今日要送我上法场么。哼,既是大限已至,且让我做个饱死鬼。”当下也不客气,不待伯昇招呼,便大喇喇地盘腿坐下,先斟上一杯酒,然后便痛痛快快地大吃起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由赞道:“好酒!”

    伯昇走到他对面,也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不动声色地瞧着他。乔守敬瞥他一眼,笑道:“味道好极,元帅要不要吃点?”

    伯昇淡淡一笑,替自己斟上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也不用筷子,伸手撕下一只鸡腿大嚼起来。乔守敬瞧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伯昇淡然问道:“有何可笑?”

    乔守敬又给自己斟上一杯,这才不慌不忙地道:“在下原以为元帅今日前来,是要送我上法场,如今瞧来,却不是为此。”伯昇浓眉一扬:“是么,那你说本帅今日来瞧你,却是为何?”

    乔守敬并不回答,却反问道:“元帅统率大军,入侵于我,为何不去攻城掠地,却有闲情来瞧我这个阶下之囚?”伯昇并不回答,扫视一眼屋子道:“此处极是狭小,当日乔大人做东都府尹之时,可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住进来罢。”

    乔守敬夹起一片牛肉送入嘴中,又喝了一口酒,坦然说道:“的确是不曾。人世间之事,原本就难说得很。”伯昇收回目光注视着他:“若是要在此处住上十年八年,下半辈子便要终老于此,不知你还会这般自在否?”乔守敬夷然不惧道:“若能将此牢底坐穿,乔某深以为荣。”他接着哈哈一笑:“只怕是元帅未必会如此成全乔某的了。”

    伯昇瞧他一眼,心下暗道:“汉人真是奇怪,既有宋无咎那样全无家国之念的,也有这样舍身取义的豪杰之士。”于是冷冷说道:“人至贵者莫过于性命,你竟是全不在乎么。真是愚不可及。”乔守敬抬头扫他一眼,傲然说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汝化外蛮夷,实不足与道也!”

    伯昇听了这番话也并不如何气恼,只是冷笑道:“你要陪着你们的帝国一道殉葬,那也由得你。”乔守敬淡淡一笑:“天下之事,有兴有衰,国亡受戮,历代皆有,在下为国尽忠,死正所愿。”

    伯昇碧色的双目之中隐隐泛出杀气,他强按住怒气道:“你只为一己之虚名,却连自己家人都不愿顾及了么?”乔守敬面色一黯,放下了筷子,缓缓说道:“国破必然家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乔某岂不知哉!谁无妻儿骨肉之情?然事至于此,于义当死,死生荣辱,皆有命定。乔某知有今日,已是想得清清楚楚的了。元帅不必再言。”

    伯昇见此人将话头堵得死死的,知道不可劝降,长身而起气冲冲地道:“既是如此,你放心,本帅必定会成全于你。”说罢转身出了牢房,扬长而去。

    东都洛阳宫端门直至南城墙定鼎门的大街两旁,皆是东唐皇族贵戚、达官贵人的宅第。这些有钱有势之人早在围城之前就已逃走,只留下了空荡荡的住处。

    伯昇前往牢中去见乔守敬,意图将其收为已用之际,图鞑前军都统郁罗正在其中一座华丽的府第之内,一个人喝酒吃肉。屋宇之内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乐伎,正在演着琵琶曲。郁罗一腔烦闷,吃了几口便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那个身段娇小的琵琶女。

    琵琶女见他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直吓得心惊胆颤,强自定住心神弹着曲子。一曲弹毕,郁罗皱着眉头道:“弹的什么破曲子,别弹啦!”琵琶女浑身一抖,慌忙说道:“是,既是大人不爱听,奴家告退了。”

    她起身欲退出屋外,郁罗早已从酒案之后赶了过来,将她扑倒在地。狞笑道:“退?你要退到哪里去,我没叫你退你就不能出这屋子!”琵琶女见这番军将领兽性大发,不禁魂飞魄散,哭泣哀求道:“大人,奴家卖艺不卖身,你放过我罢。”郁罗哪里会听,哗的一声,已经撕裂了她的衣裳。

    因为战乱,东都早已不复往日的繁华,街上几乎见不到几个路人。可是在定鼎门大街上,却有位桃李年华的美丽女子,在郁罗所霸占的宅第之外不远处,探出头来焦急地张望着。

    终于,门打开了,两个图鞑士兵拽着一个身躯娇小的汉家少女,将她拖了出来,弃在了大街上。接着将一把琵琶扔在了她身边,然后又走了进去。

    年轻女子见到这情形,惊恐得用手捂住了嘴,压抑住喉咙里的惊呼。她瞧瞧四周,更无一个人,终于鼓起勇气,快步奔至那被弃于大街上的少女身旁,只见她花容惨白,神色呆滞地望着天空,身上衣衫撕裂,露出了雪白的肌肤,不禁悲泣道:“婉儿,他们把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惨遭蹂躏的少女哪还有气力回答她的问题。这姑娘想了想,咬咬牙将琵琶女背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东而去。

    东都城内有西、北、南三市,比西京城还多出一市,南北两市周围是东都城最为繁华的所在,东南面的长夏门一带是较为冷清之处。那姑娘背着少女一路行来,到得长夏门东北面的宜教坊一处小院之外,已是累得满头大汗。她瞧瞧四周,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去拍门。

    里面随即传出了一个谨慎的少女声音:“是谁?”这姑娘连忙道:“筝儿,是我,无双,你快开门。”不一会儿门打开了,路筝儿探头一瞧,不禁变色道:“这不是张婉儿么,她出了什么事?快进来。”

    待得她们进来,路筝儿阖上门,帮着那叫无双的姑娘一道搀扶着婉儿进了屋子,让她在榻上躺下,又打来一盆热水替她擦洗身子。无双低声道:“家中断粮,妈妈叫我拿首饰去市上换些吃的回来。待我回到琴馆,婉儿已经不在。妈妈说来了几个鞑子将她强行带走了,说是要她去给一个都统大人弹曲子。我放心不下,便赶了过去,见到她被扔到了大街上,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路筝儿咬着嘴唇听着这番话,忽地伸手从枕头下取出一把匕首藏于袖中,转身便向屋外走去。无双见此情形,慌忙抢上去拽住了她。路筝儿掉头望着她,一双秀目之中满含愤怒:“纪无双,你放开我!”

    纪无双两只手死死地拽住她,含泪说道:“筝儿你别去,没有用的,你这是送死。那个番将身边不知有多少护卫,就算你身怀武技能杀了他,自己也断不能活着回来。再说你杀了他又如何,婉儿已经是这样子了。。。”她说不下去,身子一软坐在地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婉儿神智已经稍稍清醒了些,轻声唤道:“无双姐姐。。。”纪无双听得她出声,连忙抹了眼泪扑回榻前,握住她的手道:“妹妹醒了么,你觉得怎样?”路筝儿也急忙走回来,二人目不转睛地瞧着婉儿,婉儿看看两人,抽抽噎噎地道:“姐姐,我。。。”大颗的泪珠从她美丽的双眼之中淌出。

    纪无双见她神色哀伤,更觉心如刀绞,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姐妹俩相拥而泣。路筝儿拭掉眼泪:“你们都别回去啦,跟我在此处一块避避罢。也不知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她停了一会儿,咬着牙道:“南若云任停云,你们不是大名鼎鼎很有本事么,这会子你们都死到哪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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