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停云率部过虎岭崖,伯昇于马头岭设伏袭之。以莫赫敦自将兵三万东面列阵相诱,自率精骑藏于岭后,停云、云飞率前部至,猝与之遇,众寡悬殊,乃被敌所围。停云亟令云飞帅步军围坡列阵,力拒之。贼围坡冲阵者三,不能克。见贼少懈,停云乃自帅骑军奋击之。卢定邦领大军继至,斩首二千余级。贼兵大败,退保新安。

    旦日,任停云帅步骑五万进逼新安。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珊墨却挣扎着说道:“我不要你们这些臭男人碰我,我是伯昇的女人,你们不可以碰我。”任停云扫她一眼,冷冷地道:“要救你性命,顾不了那么多。”正说着舒海和凌全领着几个军士,携着两副缚辇进了帐,程羽便吩咐:“将她们都抬走,将这里收拾一下。”又对任停云道:“停云兄,这里血腥气重,咱们到卫大人营帐里去用饭罢。”

    任停云点点头,两人随着抬担架的士兵一道出了营帐,程羽低声问道:“停云兄,方才我被摄心术镇住心神之时,眼前现出一个人,竟然是亭儿。你呢,你那时瞧见的人是谁?”任停云瞧他一眼,摇了摇头,说道:“一个你不认识的人。”程羽眼珠一转,嘿嘿笑道:“那么这个人是男是女呢?”任停云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却抬头望一眼夜空,若有所思地道:“秋寒依依风过河,白露萧萧洞庭波。今日已是白露,正是江南秋雨绵绵的时节了。”

    此时恰好卫英荃和裴秀、李樊生走了过来,见到士兵抬着两副担架出帅帐而去,不由惊道:“出了什么事?”程羽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两个图鞑的女祭司潜入了帅帐,意图行刺,已经被我和停云兄给击伤了。”

    几人闻言面色都是一变,裴秀骇然道:“军营守备如此严密,真不知她们怎么潜进来!这两个刺客定然是身手不凡,行事机敏之辈。竟然还都是女的?自今日起当调一营军士,日夜守在帅帐之外,以防不测。”卫英荃也惊道:“这还了得,竟然连行刺主帅的法子都给番贼想出来了。今后确是得在帅帐之外多布置守卫,万不可再出这样的事。”

    任停云微微一笑:“几位多虑了。凭我和云飞的身手,纵然是在睡梦之中,若有白刃加身,也必然能立时警觉反击,断不会被刺客得手的。况且经此以后,番军定然不会再有遣人入营行刺的举动了。”卫英荃却仍然忧虑:“虽如此说,小心些总是好的。你们二人没有受伤罢?”

    程羽瞧任停云一眼,笑道:“我们自然是没有事的,几位大人不必担心。这会儿肚子早饿了,咱们到卫大人营帐里去吃饭罢。”几个人遂又掉头而行。卫英荃又说道:“大都督向来善出奇兵,如今伯昇尽集精兵阻击于我,大军连番苦战,甚是疲惫。方才下官与玉麟、云溪二位议论眼下军情,愚见以为任帅若是自领精锐,间道袭取东都,番贼失却巢窟,则伯昇势必不能不退往燕州而去。”

    任停云闻言摇摇头,肃容说道:“此乃危道也,夫行军征战,当求万全必胜之途。东都城池高固,远非晋阳可比。况且新安距东都甚近,图鞑精兵随时都能回援东都。到那时我军腹背受敌,进退失据,大好形势定然会付诸东流矣。”卫英荃裴秀等都不禁深以为然:“还是大都督见识深远。”

    到得卫英荃所住的帐内,士兵们将晚饭端了进来,军中饭食简朴,不过是蒸肉饼、果脯、波菜、胡豆、胡瓜之类。几人边吃边聊,颇为相得。程羽又催李樊生就眼下时局赋诗一首,李樊生想了想道:“山东今岁点行频,几处冤魂哭虏尘!灞水桥边倚华表,平时二月有东巡。”

    任停云和卫英荃都不禁喝彩,裴秀却摇头道:“固然是好诗,只是调子未免太过低沉了些。”任停云正要开口,帐幕掀开,杜屹走进来向他行礼道:“任帅,发现有番军窥营,瞧来不是小股斥侯,人数不少,很是奇怪。”

    任停云闻言冷笑道:“此是番贼遣出刺客潜入了大营之中,未知得手不曾,所以疑惑。”杜屹吃了一惊:“潜入了刺客?!”程羽已是长身而起,洒然一笑道:“停云兄,待我出营叫阵,教他们断了这份妄想。”说罢便和杜屹一道出帐而去。

    洛兰和珊墨二人是在黄昏之时从郁罗负责把守的北门出的新安城,郁罗等到天黑之时,便点起本部人马潜出城外,向东唐军营摸去。眼见得过了一个多时辰没有动静,正自疑惑,忽见远处东唐军营辕门大开,无数兵马手持火把出营列阵。郁罗登时心下一沉:“两位女祭司一定是白白地陷身敌营了。”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得为首那员东唐将领扬声大喝道:“尔等蛮夷虏寇听清楚了,你们遣来的刺客,早已被我擒下。疆场之上败军之战,使出这等宵小伎俩,不啻徒取其辱!我东唐领军大都督,英姿天纵,威名盖世,贼斫不死,天神扶持!有活腻了的,只管前来送死!”程羽有意显露功夫,运足中气将声音远远地送了出去,里许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一番话说毕,身后众将士轰然笑道:“正是,有不想活的,尽管来罢!”

    郁罗听得这番羞辱之语,心下恚怒,他转头瞧瞧身后,没有了已经战死的贺多、步力,只剩下耶那一员参将,心中涌起一阵空荡荡的感觉,只得忍下这口气,吩咐道:“撤兵回城。”

    郁罗率军撤回新安城,自往伯昇帅帐而去。才走到门口就听到莫赫敦正大声说道:“元帅为什么要默许两位祭司前去行刺?要知道这样做无论结果如何,她们都是回不来的啊。何况就算她们能成功,这样的胜利也不光彩。”郁罗心下一跳,稍一犹豫,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只见比粟特、莫赫敦两名都统都在屋内,莫赫敦神色激愤,伯昇也是长身而立,面色阴郁。见到郁罗进来,伯昇碧色的双目精芒一闪,却仍旧没有开口。莫赫敦转头瞧见郁罗,立即大声问道:“她们是从你的北门出城的?你为什么要放她们两个出去送死,一定是你也希望用她们两个的性命换来战争的胜利!你不觉得羞耻么?”郁罗面上一红,并不接话。

    伯昇沉声问道:“你出城接应她们去了?情形如何?”郁罗默默地摇了摇头。伯昇心下一沉,自己一丝侥幸的念头,害得那两个年轻女子白白地送掉了性命。而其中一个,还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他扫视一眼三个都统,比粟特一脸羞愧,莫赫敦黯然摇头,郁罗略一皱眉在一张杌凳之上坐了下来,表情倒是十分坦然。

    奇怪的是,自己心中并无愧疚之感,他暗叹了一口气:“我跟这个愚蠢狂妄的郁罗其实是同一类人。”又不服气地想道:“战争之中死了那么多人,多死两个女人又如何?我伯昇堂堂仪表,凛凛身躯,草原上的第一英雄,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珊墨没了就没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无论如何要尽力扭转战局,反败为胜。”想到此处他心情舒坦了些,接着又沉重起来:“如何才能击败东唐军?如今局势,急切间难以逆转,只有等到援军赶来,再行计画。”

    四个人默不做声地各自出神,助祭阙利走了进来,见到这情形一阵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好。伯昇瞧见了他,开口问道:“有什么事么?”助祭抚胸向他行了一礼,恭敬说道:“驻守东都的万户长弗由遣来了一个传令兵,说东面汤如龙、时玉成的东唐军已经占领了汴梁,如今已是逼至管城了。”几人闻言,都是面色一变。

    伯昇皱起眉头,转身瞧着墙上挂的地图,思忖了一会儿,转头吩咐道:“传令,全军连夜后撤,退回东都城内固守待援。你们下去分头点起人马,立即出发。再有,比粟特,我命令你率领本部据守洛口,接应援军渡河。你的人马就不要在东都城内停留了,要尽快赶至洛口。”几个都统都应声道:“是。”

    将领们都退出之后,阙利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元帅,两位女祭司。。。”伯昇淡淡地道:“她们为了汗国,已经被大神召去了。但是我们不会忘记她们的。”阙利暗叹一口气,抚胸说道:“是。”然后也退了下去。

    伯昇转头又望向地图,嘴里喃喃地道:“退守东都,等到援军赶到,我又有了十四万大军。到那时,我将会打败敌军,重振军威。洗刷战败的耻辱,我一定可以的。”他那双碧色的双目之中,又一次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西京大城,这几日都笼罩在一片朦朦细雨之中。东市东面的常乐坊内一处宅院内,蔡奋翮睁开双眼,见窗外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愈显得树叶苍翠可爱。却听得薛慕晴欣喜地道:“栖松,你醒了。张太医正给你瞧病呢。”

    蔡奋翮这才感觉有人正在给自己诊脉,他偏过头来,只见到薛慕晴坐于床榻之侧,眉目如画,正含悲带喜地注视着自己。他微微一笑:“好一场秋雨。”

    任停云给太子写信请求将蔡栖松送入京城养病,信到兵部之后范成仁便给留在锦城的薛慕晴去了一封信,请她赶到西京来。蔡奋翮到了西京城没过几日,她便风尘仆仆地到了,并暂时住在昔年好友莫琰的宅中。

    蔡奋翮委婉但又坚决地拒绝了太子将他安顿在东宫之内养病的建议,他让薛慕晴在常乐坊里赁下了这所宅院,小巧精致,离莫琰的住处也是极近,只是与皇城却隔了有六七里地。太子便吩咐太医张君效每日里都来给蔡奋翮瞧病。这位张太医便是当初替程猛疗伤的那位,太子对其医术颇为信任,因此他便不辞辛苦每日里往常乐坊跑一趟,回头又到太医院自去配药。

    莫琰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走到蔡奋翮与薛慕晴所住的这所小院门外,恰好见到一个中年男子头戴大箬笠,身披蓑衣,脚穿木屐而来,那人抬起头正与她四目相对,原来竟是兵部侍郎范成仁。莫琰不禁失笑道:“原来是范大人,奴家还奇怪怎么来了个画上的渔夫呢。”

    范成仁走到屋檐之下,摘下了箬笠笑道:“莫姑娘好,你是来瞧薛姑娘的么。实在早晨出门时雨下得大了些,到得兵部,我这身装束已是被虞秀成好好地笑了一场。”他提到虞文俊,莫琰面色微微一变,他却不曾察觉。

    蔡奋翮的亲兵甘云迎上来笑道:“范大人,莫姑娘,你们又来瞧我家大人么,容小的领二位进去。”正说着,张太医撑着纸伞正从院内出来,范成仁见他身穿六品青袍,一只手拎着药箱,虽不认得,也知道是一位太医,便拱手笑道:“这位供奉好,今日栖松的病情如何?”

    张太医见他蓑衣之内是件紫色罗袍,乃是一位当朝高官,心下已经猜着他乃是范允文,令名素著的一代俊彦国士。于是也不瞒他,干脆说道:“蔡将军这个症候,实是在北征并州之时便耽搁下了,又受了风寒,已是愈发加重了。”范成仁闻言,不禁沉吟道:“依供奉看,栖松这病与性命可有相干?”张太医叹了口气:“范大人极是高明,自然知道人若病到这个地步,实非一朝一夕。若当初蔡将军初入京之时医治,慢慢调养,尚有七分痊愈之望,如今纵然是金针国手瞿弘毅重生亲至,亦只能聊尽人事而已。”

    范成仁听得此言,心情沉重地点点头,那张太医便拱手告辞。莫琰只是呆呆出神,甘云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但心下隐约明白自家大人已是病入沉疴,不禁怔怔地流下泪来。

    范成仁见到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道:“你且不要这样,世上之事哪能就这么几句话说定了的。先领咱们进去罢。”甘云忙拭了眼泪道:“是。”

    蔡奋翮正在屋内与薛慕晴说着话:“慕晴,这些日子累你时时汤药服侍,栖松心下真是过意不去。”薛慕晴暗忍悲辛,勉强笑道:“又来说这些见外话了,慕晴既是做了你蔡家的媳妇,服侍夫君岂不是份内之事么。”蔡奋翮微微一笑,心下暗自难过:“慕晴,我原来许诺要在战事平定之后风风光光娶你进门,只怕我真的是没那个福份了。其实人无不有一死,夫死有何憾,可是我就这么抛下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着实放心不下。”想到此处,不觉柔肠寸断。见薛慕晴双目之中带着凄然之色,他只得面露微笑,将姑娘的手轻轻握住。

    他正自伤怀,甘云已是领着范成仁和莫琰走了进来:“大人,范大人和莫姑娘来啦。”蔡奋翮微微笑道:“两位请坐,蔡某不能起来招呼二位了。”薛慕晴便起身笑道:“二位请先坐着,奴家去给你们烹茶。”

    范成仁脱了蓑衣交与甘云,一面瞧蔡奋翮,见他又瘦了一圈,心下暗叹,忙笑道:“栖松不用着忙,只管躺着罢。太子殿下今日往中书省去了,所以不能前来。他还特地嘱咐我记得问问你想吃什么,他便可教东宫典膳厨遣两个厨子到你府上来现做了与你吃呢。”

    蔡奋翮微微一笑:“多谢太子殿下如此记挂。只是殿下去了中书省,允文兄又到了我这里,兵部每日里事情繁多,岂不要忙坏了秀成一个人。”范成仁笑道:“所以我也不敢在你这里多呆,稍坐一会儿就得回去。秀成为人慷慨洒脱,军需支应之事极是繁琐,也真难为他耐得住性子。”

    蔡奋翮笑了笑,又问道:“如今中州战事如何了?”范成仁便道:“还算顺利,停云用的是步步为营的战法,一点一点地逼近东都。他与伯昇接连几场恶战,已是完全挫掉了这草原名帅的锋锐,只是贼兵势大,眼下实力尚存,这一战确不可急于求成。”

    蔡奋翮点点头,思忖道:“停云惊才绝艳,性情沉毅。审识兵机,善运奇正,出其无备,攻其不意。先取并州,这是乘其不备,至固城营而暂不进攻,这是守以观变。以精骑夜夺晋阳,这是奇兵,步步为营进逼东都,这是正道。用兵之道,叹为观止矣。允文兄,你昔日出镇西路之时,庭州曾有谚云,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足见通晓兵法。兄可对皇上和太子殿下进言,让他们都不可急躁,切勿干预停云处置前方军务。更何况停云还有云飞这样骁勇善谋的少年俊杰倚为臂膀,克复神州不过是时日长短之事而已。”他这番话说下来,愈到后来愈是费力,到最后声音已经甚为嘶哑。

    范成仁见他病重如此,依然心忧国事,更觉心下难受,正欲答话,薛慕晴已是捧了一个雕花填漆茶盘,上面放着两只脱胎填白盖钟,走过来捧与范成仁和莫琰二人,范成仁忙起身接过,笑道:“多谢。”莫琰也接过茶盅笑道:“范大人一来,便和蔡将军说起了军务,倒把此地变成兵部节堂了。”

    范成仁听得此言,忙赔笑道:“大军征伐,我在兵部每日里忙得头昏脑涨,到了栖松这里还尽说这些俗务,实是罪过。”莫琰见这位范大人虽是名满天下,却是毫无架子,心下也是颇为敬仰,于是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容奴家为二位大人弹奏一曲,聊搏一乐,可好?”

    范成仁一听喜道:“莫姑娘的琵琶是京中一绝,范某有幸聆听,真是再好不过。”又问蔡奋翮:“栖松觉得如何?”蔡奋翮微微一笑,轻轻点头道:“好极。”

    不一会儿薛慕晴将琵琶取来交与莫琰,她接过来先是转轴拔弦,两三乐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紧接着轻拢慢捻,轮指翻飞,一支文曲《阳春白雪》便从她指间潺潺流出。

    乐曲时而轻盈流畅,时而铿锵有力,几人只觉和风涤荡,雪竹琳琅,心中甚是舒畅。待得一曲奏毕,范成仁正待要喝彩,先转头瞧瞧蔡奋翮,见他已经闭上双目,呼吸均匀,原来已是睡熟了。他连忙向莫琰、薛慕晴二人打手示意,两人点点头,范成仁便和莫琰悄悄退了出来。又对送出来的薛慕晴郑重说道:“薛姑娘进去罢,好生照看他。缺什么只管吩咐甘云到兵部来告诉太子殿下和我便是了。”薛慕晴默默无言地点点头,又敛衽向他行了一礼。范成仁不敢多看她悲戚的面容,掉头与莫琰一道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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