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愒缇斯呕心抽肠之际,一群人突然从棚子里冲了出来。因为有人抢先夺到了愒缇斯放在河边的背篓,继而激起了另一群人的不满,很快就加入了抢夺战,他们用石块和木棍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

    在一片骚乱中,愒缇斯终于惊醒了。看到自己的背篓正被一大群人撕夺,不禁焦急万分,里面还放着从弗多鲁斯带来的种子。

    那些种子是要用来为弗多鲁斯争取可靠的盟友、是能为更多饥民带来生机的珍贵之物,也是弗多鲁斯未来的希望,绝对不能丢失!

    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试图夺回自己的背篓,但凶恶的人群很快就将他踩到了脚底下。

    他精疲力尽、悲愤交加,不禁想起了离别时父亲的眼神、想起弗多鲁斯人的期待,于是又吞声忍泪地挣扎了起来。

    奈何他身单力薄,难以抵抗洪水猛兽般的暴徒,一次又一次地被冲倒。

    人们凶残的模样令他感到害怕,沉睡在噩梦中的记忆猛然苏醒。他对无力保护父母的自己、无力保护弗多鲁斯未来的希望的自己感到失望,过去与现在渐渐重叠到了一起,愒缇斯不知不觉地陷入了呆滞状态,只能睁着大大的眼睛,任由凶暴的人群从自己身上践踏而过……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人从混乱中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那群暴徒脚下拖了出来。

    愒缇斯迟钝地扭头望去,有个强壮的年轻人正一手抓着他,一手举着削尖的木棍,狠命地抗击着暴徒,很快便救出了他,并夺回了背篓。

    最后,那群欺善怕恶的暴徒才渐渐老实了下来,不敢再向前一步,但贪婪的目光仍紧紧地追着背篓不放。

    呆滞的愒缇斯还没有缓过神来,那位勇敢的年轻人只好赶紧拖着他离开。

    直到

    “哐当——”的一声响起,才终于唤醒了惊吓中的愒缇斯。他本能地低头一看,那只随他旅行的小锅子正倒在脚边,已经被凶残的人群踩得不成样子了,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将它捡了回来。

    那个年轻人迅速地将愒缇斯带离了人群,躲进一片丘陵地,然后把背篓丢给他,语气不善地说道:“难道这个背篓比你的命还重要吗?哼,那群泯灭人性的家伙可不会在乎你的死活。”愒缇斯被拖着跑了许久,现在才终于有机会打量自己的恩人。

    借着黄昏的光线望去,眼前之人大约二十几岁模样,个头比他高,棕色的皮肤,浅棕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身躯强壮,衣装陈旧,手里拿着一根末端削得很尖锐的木棍,背上还背着一副自制的简陋弓箭,看起来像个猎人。

    惊魂未定的愒缇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紧张的情绪,感激道:“谢谢你刚才救了我!我叫愒缇斯,是从弗多鲁斯来的。”闻言,年轻人不禁一愣,原本有些不屑的神色随即转为了诧异:“原来你从弗多鲁斯来,难怪不知道……不用谢我,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遇见……我叫迦里。”

    “不是第一次?”愒缇斯惊讶道,

    “在可农,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不是经常,是每天!”迦里脸上不觉露出一丝怒意,提醒道,

    “趁现在勉强还能看得清脚下的路,多走一段再休息吧,离这里远点,否则天黑之后你丢的就不止是这个背篓了。”心有余悸的愒缇斯自然不敢多做停留,立即接受了迦里的提议,又跟着他连续翻了几座小山丘,才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一条小溪。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幸好他们在路上顺手收集了许多干枯的灌木枝叶,马上就可以生火弄点吃的,夜间也能取暖。

    好不容易才修好了那个被踩得凹凸不平的小锅子,煮了一锅食物,愒缇斯却胃口全无,把自己那份食物也给了迦里。

    迦里毫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津津有味地问道:“你确定你真的不吃吗?不吃就没了。”愒缇斯忧郁地摇摇头,他不是不饿,而是真的吃不下。

    迦里迅速解决了小锅里所有的食物,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随后道:“你最好习惯那种事情,否则过不了几天你就会饿死自己的。”

    “习惯?怎么可能习惯!你不知道他们吃的、吃的是……”愒缇斯怎么也说不出口,思及先前勺中那触目惊心之物,那种无法言喻的呕吐感不禁又涌上了喉咙。

    若不是天色太暗、火光又太红,惨白的脸色定然一览无遗。

    “哼!吃人是吗?”迦里冷笑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些都是人贩子,卖人吃人,几乎每天都能看到。”

    “每、每天?”愒缇斯惊骇不已,难以置信地问道,

    “难道、难道这个国家,竟没有人制止那种惨无人道的行径吗?”

    “哼,可农王毫无主见,听信谗言,善恶不辨;贵族们勾心斗角,见利忘义;民众贫困潦倒,利令智昏,麻木不仁……还能指望谁来管?”迦里气愤道,

    “可农遍地都是强盗和人贩子。他们不仅抢别人的孩子来吃,甚至故意将偷来的幼童打残、逼迫他们去乞讨,利用别人的恻隐来牟利,而且还将大一些的孩子卖给杜鲁兰德人……那些杜鲁兰德人也不是好东西!”

    “原来那孩子竟是卖给杜鲁兰德人的,我早该想到的……”愒缇斯霎时一阵心酸难过,其实,在边界上看到那个哭泣的孩子时,他早该想到的,可是却因为自己年幼时的遭遇,而本能地拒绝了那种想法。

    现在忽然从迦里口中得到了证实,更是加深了他的懊悔,不禁为自己的懦弱和逃避而羞愧。

    本以为自己的童年遭遇已经够悲惨了,没料到世间竟然还有更加惨烈的事情,愒缇斯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当场恸哭了起来。

    “如此血淋淋的现实!他们怎能视而不见呢?怎能不动于衷呢?在我们弗多鲁斯,人们勤劳善良、互相帮助,而这里、这里……”尽管这种惨况迦里早已司空见惯,但愒缇斯的恸哭却冷不防地令他为之动容,不觉放缓了语气:“他们都是些居无定所的游民,财产少得可怜,除了随身携带的锅碗以外,几乎一无所有。贫穷迫使人们饥不择食,谁还会在乎那根本填不饱肚子的道德呢?”贫困究竟能把人逼到什么程度?

    愒缇斯即便亲眼所见,仍然难以置信。

    “可是,贵族们呢?可农的国王和贵族们也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吗?”愒缇斯含泪望向迦里,不解地问道,

    “他们不是这片土地的统治者吗?应该是有责任的吧?”身为一个可农人,此时此刻,迦里实在无法冷静面对愒缇斯那双沉痛的眼眸,因为其中饱含的善良,会逐渐熔化掉他这颗早已炼成了铜墙铁壁的心。

    于是,他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转而注视着跟前的篝火,因为他绝不能心软,他必须坚定而冷硬,否则将无法在这里生存下去。

    但即使没有抬头,迦里也能感觉得到愒缇斯强烈的视线,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逃避,只好冷笑道:“呵,你当贵族们真的那么伟大吗?他们费尽心思争疆夺土、谋取权力,不过是为了掌握最有利的资源,以维持自身的生存优势。贵族们藉由‘国家’这个集体名义,支配着包括人力在内的一切国土资源,以牟取私利、实现自己的理想,根本无视于臣民的个人生存需求和发展自由……”说到这里,迦里顿了顿,突然指向愒缇斯身后,改而问道:“你看看那些是什么?”愒缇斯不明所以地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有一块岩石,岩石边还有一堆白色的东西。

    他不由得仔细辨认了一下,顿时吓了一跳,那竟是一堆白骨!而且是断碎了的白骨。

    若是以前,他可能不会在意,但有了今天的经历之后,他就不得不往坏处想了。

    “那些骨头都是为了吸取骨髓而被敲碎……”闻言,愒缇斯顿时毛骨悚然,僵硬地收回了视线。

    只听迦里接着说道:“近年战争频发,为了扩大领土、掠夺资源,贵族们大力开矿。采矿遗留的废料对土壤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导致动物失去了栖息地而灭绝,植物群也在逐渐消失,农作物连年歉收。大型家畜几乎都被吃光了,人们的主要肉食变成了昆虫和一些生命力强盛的小动物,但如今连昆虫也日益稀少了,根本无法满足人们对肉食的渴望,于是就开始面不改色地吃起了人肉。在这种环境中,善良的人是活不成的。因为,善良的人可能会成为残暴之人的食物,为了逃脱被捕食的命运,人们被迫演化出了残酷的个性。长此以往,善良将不复存在,人们将对凶恶习以为然。”

    “怎么会这样?”愒缇斯难以置信地问道,

    “可农人为何不愿解决这些显而易见的灾难呢?”

    “因为某些人能够从大众的灾难中获益。”迦里苦笑道。

    “难道贵族们就没有意识到这些明显会影响国运的问题吗?”愒缇斯追问。

    “他们沉溺于争权夺利,只顾于扩张掠夺,竭虑于如何从平民手中榨取更多的利益,相争修建丰碑、吹嘘伟绩、炫耀财富,对社会问题视而不见。他们食来张口、衣来伸手,从未亲近过自然,根本不理解平民的困苦,又怎会关心这片土地的未来呢?”迦里嗤笑道。

    “贵族们既然占据着这个国家的统治权,靠民众供养而生存,难道不应该对领域内的一切负责吗?我以为,统治者应该有责任让大地繁荣、使臣民富足。即便不是如此,至少也应该有责任教化民众勤劳向善、是非分明,而不是纵容罪恶、任由民众走向野蛮残暴的终端。难道就没有一人站出来提醒那些贵族么?”愒缇斯不解地问道。

    “谁敢?”迦里突然抬起头,一脸无奈,两眼愤怒,

    “贵族们拥有军队,权势大过天。任何胆敢质疑和指摘他们的人,都会被扣上叛国颠覆政权之罪,甚至还会遭到那些愚昧轻信的民众的横加指责。然后,他们就以刑法和道德为手段,让质疑者背负骂名、死无葬身之地。”

    “质疑者只是说出事实而已,何罪之有?”愒缇斯惊讶道。

    “哈哈……在这个国家,说实话的人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要为自己说了实话而道歉并遭受惩罚。”迦里笑得比哭还难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

    “你知道人们为何总是对权力趋之若鹜吗?因为特权能让人为所欲为,恣意歪曲事实、吹嘘功绩、将光辉的一面流传后世,令无知者崇拜千年,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你已经看到了,这就是可农的现实,无论贵贱,皆是恶贯满盈。”愒缇斯早已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自从在东海岸遇见流光人之后,愒缇斯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做噩梦了。可是这一夜,他又突然做起了那个噩梦,半夜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原来世间竟有这么多难以置信的事情,他不禁越加想念自己的故乡,思念那些生活在弗多鲁斯的善良的人们。

    他难以入眠,眼睁睁地望着寂静的夜空,心中感慨万千:“父亲,我今天终于明白了贫困究竟有多可怕。弗多鲁斯之所以和平、民众之所以善良,是因为我们风调雨顺、丰衣足食……而在可农,这些深陷在贫困中的人们,必须日夜面对严峻的饥荒,根本无从仁慈,只能被迫地走上残酷的生存之道。”翌日清晨,迦里醒来后,发现愒缇斯一脸疲惫,料到他定是一夜未眠,遂好心地提醒道:“你最好做些心理准备,这个国家的现实比你想象的还要残酷,往后那种事情只会越来越多。你若实在无法接受,现在就立即返回弗多鲁斯,否则过不了几天,你便会奄奄一息了。”

    “我现在绝对不能回头。”愒缇斯目光坚定,内心忧虑,

    “北方诸国野心勃勃,不久必将南侵。弗多鲁斯看似太平安乐、远离战火,实则危在旦夕。我父亲年纪渐大,无法远行,我有责任为弗多鲁斯寻找一个可靠的盟友,以便将来能够共同抵抗北方军队的入侵。”

    “你的责任?”迦里意外道,

    “难道你父亲是弗多鲁斯王么?”

    “嗯。”愒缇斯诚实地点点头。

    “呵,真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你这样的王子,怎么穿得像个平民似的?”迦里端详着愒缇斯那张淳朴敦厚的面庞,还有那身有点磨损的衣装,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样不行吗?在弗多鲁斯大家都是这么穿的啊。”愒缇斯不以为意,显然不认为衣装和身份有什么关系。

    “哈哈哈……”大笑一番之后,迦里终于收起了轻慢的态度。其实,他并不是在嘲笑愒缇斯的衣装,而是因为此前压根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朴素的王子,简直不可思议,昨日的相遇仿佛是个荒唐的梦境。

    于是他好奇地问道:“昨日,你那么拼命地想要夺回这只背篓,难道是因为里面有什么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吗?”

    “呃……”愒缇斯无意识地用手抓了抓那头微卷的棕红色发丝,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只是对弗多鲁斯人来说比较珍贵而已。”接着,他从背篓里取出了几个包裹得很严实的袋子,解释道:“早前听说有不少国家的耕地被战火毁坏了,饥荒遍野……这些,是从弗多鲁斯带来的种子。有了种子,人们就可以培育粮食作物,循环收获更多的种子,不久之后就能扩大生产,逐渐解决掉饥荒问题了。弗多鲁斯虽然没有什么黄金珠宝,但并不缺衣少粮,粮食和种子的储量都相当充足。如果能够找到可靠的盟友,共同抵御北方军队的入侵,弗多鲁斯将愿意为其提供粮食援助,并无偿传授各类稀缺的农作物栽培方法。”直到此时,迦里才知道自己对愒缇斯有所误会。

    昨日,乍一见到拼命夺取背篓的愒缇斯,还以为他是个要财不要命的家伙,因而态度有些恶劣,现在想来不免感到羞愧。

    于是他不禁关心地问道:“你来可农,难道也是为弗多鲁斯寻找盟友么?”愒缇斯点点头:“嗯,此前我曾去过丽西,但被丽西王拒绝了,所以就想来可农看看。”了解实情之后,迦里心里很不希望这位善良的王子遭遇不幸,便建议道:“既然这样,那你还是别在可农浪费时间了。你也看到了,民众残酷无情,贵族只会更甚。他们大多沉迷于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贪恋权势富贵,享受臣民卑微的膜拜……这些东西对他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就算你种上满地的粮食,也拯救不了那些饥饿的灵魂。最可怕的不是他们的残酷,而是他们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残酷。所以,可农人的饥饿,绝不是粮食能够解决的。”愒缇斯犹豫了半晌,有些失望地说道:“也许,你说的没错……”尽管还有许多疑虑,但愒缇斯终究没有把话说完。

    那些泯灭人性的可农人确实不值得可怜,但这片土地上同样也有许多饥饿的孩子。

    那些还没来得及长大、便可能会被这个残酷的社会吞噬掉的孩子们又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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