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说得对,他一直都很孤独,认识我爹以前,他就是个内向的人,没有家人,也没有什么朋友,他一直把我爹和严叔叔当成家人,出事之后他就疯了,一直为爹和严叔叔的死自责,他这么辛苦地活到现在,就是为了给他们报仇……希望他们能在天上团聚,能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我知道爹没有怪过他,他只不过是很担心,担心他会受到伤害……”我哽咽着哭了起来。

    “黑叔叔”原本揉捏着的手,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哭了一会儿,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像阵带水的冷风,一下就把我吹醒了。

    “黑叔叔他怎么会认得你?这镇上的人他都不会靠近,他怎么会托你给我带话?”

    “这镇上的人除了你之外,他只相信一个人,你猜不到?”

    我猜不到,黑叔叔被遣送出镇已经有很多年了,与我交好的宋令箭韩三笑和夏夏都是之后才来的,他与他们根本就没有交情,不可能会相信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难道是蔡大叔蔡大娘?我回想着,的确衙院事情过后,他们不久也离去了,但是他们怎可能会置黑叔叔于险地而不顾呢?

    “燕老板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前些日子还找老朽来看过病呢。”他突然哑着声子带着咳意道。

    这声音!

    我惊恐地看着他,这是——这是掌事大夫的声音!

    “掌——掌事大夫?”

    他看着我,诡异的笑脸,阴森的眼神。

    的确,在这镇上,谁会对一个从医几十年的掌事老大夫有戒心呢?谁没磕碰小病需要找大夫的呢?黑叔叔以前病的时候也就掌事大夫会靠近他给他号个脉写个方子,所以他不仅不会对他有戒心,相反还会很信任他。

    “你是大夫,你为什么不救他?任由他死?”我怒道。

    “谁都救不了一个一心寻死的人。更何况,我又不是真的大夫,那只不过是张脸皮,一个身份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掌事大夫,而是你扮成了掌事大夫的样子?”我开始混淆。

    他皮笑肉不笑道:“虽然我是个假大夫,但对你的诊病却是真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病情,还对以前我的病况了如指掌,我是临时去找的你,你不可能早有准备的。”我狐疑道。

    “那掌事本来就是我的人,我要扮作他的样子,当然要对镇上的情况了解清楚一点。而且你的病我早就知道,水锈毒大概也就这些病症而已。”

    “你的人?”我一愣,什么意思?

    “不对此处设立重重眼线,我如何对你们的行止活动了如指掌?”

    “你为什么要对我们的情况了如指掌?我们既不是重要的人,也没有重要的东西,你设立那么多眼线干什么?”

    他低声笑了,那笑声冰冰凉凉,像条毒蛇滑行在冰冷的铁板上。

    “除了掌事大夫以外,镇上还有多少人是你的人?”

    他盯着我笑了:“你真天真,问这种不可能会得到答案的问题。”

    一想我的确有点傻,人家分散了这么多力量在镇上,凭什么要告诉我?但是他这么做目的何在呢?难道这镇上还有宝贝不成?

    “那,真的掌事大夫去哪了?”

    他轻声笑了:“你竟然还有心情去管他的死活?”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身份有着什么样的任务,但我知道他在镇上的这些年的确帮救过许多人,年事也高了,我问下他的去处,不为过吧?”

    他手指点着石桌,沉忖道:“一把老骨头,除了做些看门守家的事情,似乎也没什么别的用处。”

    “你别伤害他,不管这镇上还有多少是你的人,但这些人实实在在都是看着我的长大的,他们是我的亲人是我的朋友,我求你……”我突然想起那一天,卖豆腐的洪婶在巷中与我作的告别,仿佛那是场无言的永别——难道洪婶也是他在镇上的眼线?但是我不敢问,我怕他点头,怕他对我说,洪婶已经在这世上消失了,我宁愿她只是个普通又孤独的妇人,去了远亲那里安享晚年去了。

    他盯着我,虽然隔着黑叔叔的脸,我能感觉到他此刻真正的表情充满了愤怒与嘲讽:“你跟你爹一样,妇人之仁。”

    我爹才没有妇人之仁,他只是比别人心肠好一些而已,但对坏人也从不包容。

    “当年他若是听我一句劝,能狠下一口气,不顾念这么多,说不定现在就是燕姓天下!他有军力有人心,何愁天下不在握……就是为着这可笑的仁义道德,他将自己苦心打下的江山交给赵和,最后赵和给了他什么?削燕、驱逐、还有这无尽的让人喘不过气的监视与防备……”他悲凉地笑了,笑了很久,很久。

    我竟然有些感动,轻声道:“所以,你也是我爹的朋友,是吗?你在为我爹打抱不平,是吗?”

    他没有回答。

    我笑道:“也许,就是因为你所说的,我爹的这可恨又可笑的妇人之仁,才会有你们这些朋友在身边,这么多年都不离不弃。我爹曾经跟我说过,仁者无敌,不要在乎自己付出过多少,有心的人总是会记着的。”

    他转眼看着我,低头凄凉地笑了:“可是有些人,他没有心。”

    活着人,怎么会没有心呢?

    我对这人有着说不出的感觉,不能说害怕,不能说怨恨,他一直不像秦正与孟无,可以无愧于心地谈起为爹做的种种,他一直在撇清自己与我爹的关系,却又总是不自觉地追忆我爹。也许当年他们真的起了很大分歧,导致一些裂隙永不能愈合,但人死如灯灭,他心中也是伤心的。

    “你除了打扮成掌事大夫和黑叔叔以外,还有没有扮过别的人?”他那种冰冷的眼神,我似曾相识。

    他冷笑着看我。

    我心中涌起不祥,不会真的被我猜中了吧?

    我握着发抖的手,颤声道:“那天我在这个院中碰到的宋令箭,是不是也是你扮的?”

    他盯着我,道:“想来我们也见过好几次了。”

    “你三番几次来宋令箭院子,到底想干什么?”

    “我记得上次与你说过了,我来找一样东西。”

    “长弓?”我记得上次他是这么跟我说的,那时我还奇怪,宋令箭怎么可能连自己的弓放在哪儿都弄不清楚?

    他捏了捏手指,道:“看来这臭丫头早有防范,上次夺弓不成,现在更不可能将弓放在家中了。”

    夺弓?我皱了皱眉。

    “你为什么要她的弓?那弓已经很破旧,你一不打猎二不杀人,为什么三番几次要冒险来找它?”

    他又笑了,仿佛在他眼里,我所有话都很好笑:“谁说我不杀人?不过,我只不过想确认一下,那只弓是不是就是我要找的那只弓。”

    “你要找的什么弓?”

    “一只能射出杀人箭的弓。”

    “弓都能射箭,若是靶头是人,都能杀人。”

    “这是当然。只不过我要找的这只弓,它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难道它杀的人还能跑能跳?”

    他俯身靠近我,眯眼盯了我一会,阴森森道:“它杀的人跟普通的死人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别人家的弓一箭只能杀一个人,而我要找的这只弓,能一箭射死一个阵的人。”

    “一个阵?”一个阵是什么概念?

    他冷垫地半眯着眼,道:“就在这个初秋,一个庄里同一时间有五十个人被杀,他们个个身经百战,有着一流的身手和洞察力,却像婴童一样毫无反击能力地被人杀死了。”

    “五……五十个人?”

    “他们就在院子里安静地站着,保持着死前的最后一个姿势,对将要到来的威胁没有任何查觉。他们就像你这样随意站着,也许正在说着话,或者喝着水——”

    我吓了一跳,拼命坐了下来。

    “一推,一个人倒下了,其他四十九个也像感应到了,他们倒在地上的声音连续不断——你听过死人倒在地上的声音么?那跟活人摔倒的声音完全不一样——沉闷——空洞——每个人都像是有千斤重——”

    我瑟瑟发抖,想起初秋的那个梦,那个项武一身是血靠在树上在我面前倒下去的样子……那血腥味、倒地的声音,很真实。

    “血慢慢地从他们胸前的小洞中渗出,不停地流,流到无血可流为止——空气里全是他们鲜血的腥味,随着他们的倒下慢慢凝结,重得令人窒息——”他盯着我,像在说着一个恐怖至极的故事,“他们血里有毒,发出来的血味都能将旁观的活人杀死——”

    “他们不是被箭射死的么?血里又怎么会有毒?“

    “因为那只一箭贯穿他们的箭上染有剧毒,能瞬间让人失去意识,但却不致命,只是麻痹了他们的躯干,令他们不能动,不能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流尽为止。而他们的血跟那箭上的毒融在一起,就会散发出能杀人的毒味来。”

    “所以他们虽然武功高强,但却没有任何反抗?哎,谁会这样狠心,一下子杀了这么多人?他不仅要杀死这些人,还要杀死旁观的人?”

    “因为他怕杀不干净,这样就可以利用死人的尸体顺便杀掉剩余没死绝的同伙。”他挑着嘴角残酷地笑道。

    我抱着发抖的身子道:“定是有深仇大恨,才会这样恨不得置你们于死地吧?是不是你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招来了这样的敌人?”我没感觉到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但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人,就冲着他那阴毒的眼神就能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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