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你!桃夭姑娘!”惊得无以复加,忽然捂住嘴,宗明告罪说:“请恕罪,原来姑娘便是椒国的公主,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长乐拢了拢刚刚梳妆好的发髻,端端正正道:“原是我的错,未能与小宗师坦诚相待。”

    宗明忙说:“公主的苦衷,小人能理解。”他像是心上有所触动,“幸得天日重现,太子终与公主相认。”他有些难为情,从前怎能眼拙到把公主和姜弦配成一对了。

    长乐摇摇头,似是无奈,这个少年心思可真是纯净,我说我是桃夭,他信,摇身一变说是公主,他仍信。

    “小宗师,当初你许诺要为我做身嫁衣,如今是打算履约来了?”

    宗明挠挠头,憨厚一笑:“本就是太子交代的差事,不想还能完成自己的约定,真是一举两得,小人可是赚足了。”

    长乐起身,伸开双臂,笑着说:“那就有劳小宗师为我量一量尺寸?”

    宗明的目中熠熠生辉,只是片刻,他微微一笑:“我记下了。”

    “可你并未测量?”长乐疑惑道,椒国王宫也有不少手艺好的御用裁缝,在为后宫女眷裁衣时都会带着女弟子,女弟子用软尺细细量上一番,再用随身的小本子记下。

    宗明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别样的光彩,“我已测过了,用的心尺,也已记下了。”他指一指脑子,“绝不会错,也绝不会忘。”

    长乐是有些震惊的,看来这宗明说他是“雍昌第一裁”不够客观,应是“天下第一裁”才对。

    “小宗师,好样的!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宗明的师傅,人称“大宗师”的宗伟同样有着赫赫声名。

    得了赞许的宗明又默默低下头,眼中的光也在一瞬间消失了,只有在与量裁有关时,他才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热血沸腾,充满着不可测的激情。

    长乐见他似乎是有心事,又见他脸上透出疲色:“宗明,你该不会是浮屠城那边赶过来的吧?”

    宗明被她唤了名字,无形中距离拉近了些,他点点头:“太子大婚,我没有不回来效力的道理。”

    “还有一点小事,我一直想请教。”好不容易盼到一个能说话的人,长乐有点儿小兴奋,找着话题聊:“上回你替云妃做的那身嫁衣也不知用的什么丝线,颜色太正了,既有生机勃勃之感,又有永久凄然之美。”

    宗明的眼里像是摄进了烟波江上的雾气,氤氲不清,他唇角颤了颤,肃着声回到:“那都是秘不可宣的技艺,请恕我敝帚自珍。”

    长乐这才觉出失言,犹如百年老字号的羊肉汤馆有着不传外人的秘方,宗明小师傅的一手绝技又怎会轻易示人?

    “抱歉,我太好奇了。”她眉眼一弯,笑了。

    少年萌生出小小的愧意:“请恕我冒昧,公主真是宗明的知音。”

    长乐“哦”了一声,等着他的下文。

    宗明有些愁怨:“别人都只看到华服之美,人云亦云说它美,却从未用心去体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美?独有公主发现了那不寻常的美,记在了心里,而不是像那些人一样看过便遗忘了,或许再也不会想起,只会记得那日穿上‘第一裁’的衣服是何等风光了一阵……”

    原来小裁缝还有这般细腻的情怀,长乐微有动容:“宗明,许多事情只要尽了心,问心无愧,能不能被人尊重和赏识都不重要,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自己撑着自己走下去的,别人的眼光左右不了心志,我信你展翅翱翔所追逐的理想很快便能达成。”

    小裁缝嗫嚅着嘴唇,正欲开口,温煦好听的声音插了进来:“原来是小宗明到了,我说公主的话怎么突然多了,这院子里也明媚了不少。”

    长乐脸色微微一红,骆泽已经有些日子没来过了,忍不住懊恼今日犯懒没有悉心装扮。

    可仔细一回忆,她近来几乎日日如此,素面朝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小人见过太子殿下。”宗明诚惶诚恐。

    骆泽笑着:“看来我脸上是有‘吃人’二字了,小宗师在公主面前貌似放松得多。”

    长乐行过礼,被骆泽扶住,深深看了他一眼:“殿下脸上倒是没这两个字。”言下之意是有别的字了。

    “是吗?那是什么?”朝着宗明又说:“小宗师连日奔波,劳苦功高,我在别院给你收拾了一处住所,你且去休息。”

    谁知宗明却说:“怕是要拂了太子的美意,小人还是回师傅那里住,也好陪陪他老人家。”

    骆泽也不勉强:“那好,公主的喜服便劳烦了,届时小宗师定会名扬天下。”

    长乐掩嘴而笑。

    宗明退出后,他才开口问:“长乐,你笑什么?”声音里是惊心动魄的温柔,他不再叫她桃夭,想必是为了更加逼真的效果。

    她心上怪异得很,既有甜蜜又有苦涩,百转千回的肝肠此时化为口中的一句话:“只是没来由的高兴。”

    这是一句无伤大雅的假话,其实长乐笑的是宗明早已名扬天下,他想要的也未必只是名扬天下。

    骆泽听了满心的欢喜,轻轻一握她的手,蹙了眉:“穿得也太单薄了,手这样冷。”不由分说取了件斗篷给她系上,“我知道别院里没什么乐趣,可这里贵在静。”

    明晃晃的室内被穿上斗篷,长乐哭笑不得,扪心自问,她是真不冷,可有一种冷,叫做骆泽认为她冷。

    只得笑道:“安静好啊,远离烦扰,乐得自在。”

    换来骆泽的笑声:“看来以往你是不自在的。”

    深宫之中规行矩步,能自在才奇了怪。

    长乐笑笑不说话。

    骆泽便拉着她,将她按进软椅里:“好生坐着,我有话和你说。”

    她很听话,笑眯眯看着他:“洗耳恭听太子殿下的教诲。”

    骆泽给了她一个眼神,似乎在说“又调皮了”。

    他在她面前坐下,见桌上煮着茶,“很香,里面加了什么?”

    “我在煮花茶。”她随口说。

    骆泽虽有兴趣,但他此次前来并不是探讨茶艺的,于是言归正传:“我想那凶犯在大婚之前便会出来犯事,想想竟有些遗憾,我还想看你穿上嫁衣的样子。”下属汇报的最新的发现显示那些干尸虽在婚礼后才被发现,却至少命尽气绝在婚期前十天。

    她看到他秀美不失英武的脸上有种落寂,很真实。

    有种痛楚弥散开来,却大大咧咧笑道:“殿下为民除害,这等小事又有何难,等到宗明送来嫁衣试穿,我让人捎张画像给你。”

    他一笑而过:“主意不错。”

    “我突然想,如果这个人这次不出现,毕竟在我和臧云的婚礼前已经出过那样的祸事——按照以往的规律来推测,不会这样频繁出现。”骆泽轻声说,“我想我明白姜弦最终的用意了。”

    长乐浑身上下像是被电流穿过,她居然没想到这一层,姜弦那样笃定自信的态度让她全然没有考虑到另一种可能,正如骆泽所说如果凶案不会发生,那么他们公诸于天下的婚事难道以一场草草的闹剧而收场,还是说将错就错她真去做了那便宜王妃?

    “看来他倒是真希望你能嫁给我,为什么?你明明是他的——”骆泽不想再说,言语不明,但一切都已在不言中。

    长乐内心戚戚然,骆泽想说什么?是嫌弃,还是后悔?

    “那么敢问殿下,是不是并不想娶长乐?”

    煮好的花茶营造出一室芳香,只是暗香浮动,人心却跌落到了冰窟。

    “不,桃夭。”他纠正了一下,“若真失策了,一切照常进行,我娶你。”

    “殿下真是君子。”这样的答案并非长乐想要的,她挑起讥诮的嘴角,“把一个歌姬舞女包装成华贵的公主,殿下若是娶回宫,这是仁德?还是吃了哑巴亏?姜弦大概是想看你出糗吧。”她无意挑拨,反而是姜弦这份用心,她感到大概是要辜负了。

    骆泽神色复杂,他伸手理了理她散落下的碎发,这个女子素淡着一张脸,不施粉黛,透明如雪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泽,不管是长乐,还是桃夭,他都是动了心。

    可动心动情不是件轻易的事,骤然收手:“长乐。”他又叫回这个名字,真真假假,本是不重要,可她若是真的长乐,该多好。

    “无论怎样,我都护你周全,若凶逆落网,我任你海阔天空鱼跃鸟飞;若那奸险之徒警觉,我们的人扑了空,我就风风光光娶你,除非那时悔婚的人是你。”他笑了笑,云淡风轻,掷出的却是千金之诺。

    该感动吗?该千恩万谢,感谢他的怜悯和慈悲吗?长乐剧烈摇摇头,淡淡说:“太子果然是太子,思虑周全,只是我一介女子,身若浮萍,怕是万事由不得自己,太子请放心,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拖累你。”

    茶器里沸腾的声音愈发大了,这一盏茶想来也是煮废了。

    “我想喝茶。”他固执地说,这份固执不太像他,或者说不像长乐所认识的他。

    “我再去煮。”她起身出了门,他要喝的茶怎能假手于人,长乐想这一生或许只有这一次为他煮茶的机会,她能把握的也只有这一次。

    隔山隔海,山海终是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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