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平之所以戴着孝跑到赵歇的面前说这样的话,背后当然是出自项康的指使,事实上项康处心积虑的把邵平安插进赵国,安插到赵歇的身边,就是为了让邵平在时机恰当的时候对赵歇说这些话,尽量争取以和平手段解决赵国问题。
    几个异姓诸侯王中,也只有赵歇适合用这种类似于杯酒释兵权的手段废除王位,至于原因也很简单,赵歇这个赵王先是被张耳和陈余联手架空,继而又被汉廷和赵相夏说互相配合着架空,手里的实权一直都小得十分可怜,直接向他摊牌不但危险系数小,早就习惯了傀儡生活的赵歇也比较容易被说服,用主动请求废除王爵换取活命和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当然,邵平这么做也十分冒险,经过这些年来的惨淡经营,最起码王宫卫队基本被赵歇掌握,真要是把赵歇给逼急了,赵歇只要一声令下,赵宫卫士马上就能把邵平给乱刀分尸,所以别看邵平在赵歇面前从容镇定侃侃而谈,实际上在进宫劝说赵歇的时候,邵平还是已经做好了再也走不出赵国王宫大门的心理准备。
    也还好,邵平的劝说对周曾管用,对赵歇也同样管用,犹豫再三之后,赵歇虽然没有当场下定决心,却还是让邵平顺利离开了他的王宫。不过这事情当然还没有结束,邵平在走出了宫门之后,也仅仅只是暂时松了口气,然后又在心里说道:“事情还没定,关键还是要看明天,如果赵歇舍不得放弃王位,快的话今天晚上,慢的话明天早上的朝会,邯郸城里肯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也正因为如此,早就抱定了必死决心的邵平回到了自己在邯郸城里的住所后,马上就洗了一个澡,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坦然坐在自家的大堂里等待命运的裁决,然后仿佛是上天故意捉弄邵平,没过多少时间,一个仆役就快步冲进了大堂,还在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当场摔了一个狗吃翔,邵平的心里也顿时刚当了一下,脸色不由一白,暗道:“不会吧?难道赵歇真的要狗急跳墙,和我们拼一个鱼死网破?”
    “大人,相府来人了,说是夏相有事要和你见面,想请你到相府走一趟。”
    仆役的呻吟禀报让邵平松了口气,把心放回肚子里以后,邵平说道:“去告诉夏相的使者,就说一切事情,明天之内必见分晓,请他继续小心,我就不去见他了。如果李假相派人来请我过府谈话,也这么告诉他派来的人。还有,走路的时候小心点,下次再这么吓我,小心挨板子。”
    只是不小心才摔了一交的仆役莫名其妙,赶紧出门去转达邵平的口信,邵平则又在心里说道:“夏说为人精细,只要稍微暗示他一句就行,我和赵歇说的那些话,没必要让他知道内容。接下来,就看赵歇自己如何选择了。”
    这注定是一个无数人的不眠之夜,夜幕降临后,邯郸城里表面看上去倒是一切如常,可是端坐在自家大堂上的邵平心里却非常清楚,在这个貌似平静的黑夜里,仍然还被李元间接掌握的邯郸城内守军,还有夏说掌握的驻扎在城外营地里的赵国军队,肯定都已经进入了战备状态,只要稍微有那么一点风吹草动,马上就会出现无法预测的后果,才刚过上几年太平日子的邯郸百姓,也将再一次遭受战火荼毒,兵祸之灾!
    “关键还是王宫里的卫队,他们是赵歇惟一掌握的军队,赵歇如果有什么举动,也只能动用这支军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外松内紧,悄悄做好随时动手的准备?”
    还是在到了下半夜的时候,抗拒不住睡魔的侵袭,邵平才脑袋一点一点的逐渐进入梦乡,又在即将熟睡时突然惊醒,暗道:“如果赵歇不在今天晚上动手怎么办?明天朝会的时候百官入宫,赵歇正好可以把我们一网打尽啊?”
    这样的担忧让邵平再也无法睡去,好不容易熬到了鸡鸣三遍,天色即将微明的时候,邵平还一度生出了找借口不去参加朝会的念头,可是细一盘算后,邵平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暗道:“必须得去,不然的话,看到我都不去参加朝会,赵歇肯定会怀疑皇帝陛下没有诚意,就算下定了决心,也有可能生出反复。”
    “去吧,反正我的家小都在咸阳,也没打算活着走出邯郸城。”下定了这个决心后,邵平再不犹豫,很快就洗漱了用完早饭,然后换上官服,昂着头走出自己的住所,行向极有可能已经遍布杀机的赵国王宫。
    到得王宫门前,奸猾细致的赵相夏说依然还是称病没来参加例行的朝会,这点也让邵平稍微松了口气,知道有夏说拥兵在外,赵歇就算有什么动作也绝无可能把汉廷在邯郸力量一举铲除,可是让邵平担心的是,已经被封为了假相的李元不顾危险,竟然也来到了王宫门前准备进宫,反倒是暗中倒向了汉廷的中大夫焦文没能,很明显已经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借着与众人客套的机会,邵平看似漫不经心的走到了李元的旁边,还向李元使了一个眼色,李元会意,低声说道:“没事,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胡来。”
    邵平点点头,又在心里说道:“希望如此吧。”
    上朝的钟声终于敲响,与赵国文武列队上到了大殿后,让邵平揪心,也让一些不知情的赵国文武官员奇怪,过了相当不少的时间,竟然都不见赵歇来到大殿上。而正当邵平再一次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的时候,殿后突然传来了许详的公鸭嗓子声音,“大王驾到。”
    随着众官象征性的行礼间,邵平悄悄抬头,偷看从殿后走出的赵歇,结果让邵平揪心的是,前几天明显情绪状态不佳的赵歇今天突然变得精神了许多,虽然双眼的黑眼圈更加明显,走起路来却脚步飞快,似乎已经下定了重大决心,然后人之常情,邵平当然是马上下意识的偷看站立在大殿两旁的赵宫卫士,还有他们手里的雪亮武器。
    “各位爱卿,免礼吧。”赵歇的嗓声带着沙哑,却又十分洪亮,大声说道:“今天,寡人有一件大事要向你们宣布。”
    还是人之常情,这一刻,邵平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然后还好,赵歇突然亮出了邵平昨天亲手交给他的简牍,抬高声音吩咐道:“在宣布这件大事之前,许宦令,你替寡人把这道简牍当众念诵一遍。”
    “诺。”许详答应,声音也十分沙哑,毕恭毕敬的接过了那道简牍后,许详带着哭腔,用他标志性的公鸭嗓子大声念诵了起来,“今有邯郸阳春里住民色,敢告赵国太子贾纵容宾客,殴杀我子……。”
    听到这道简牍的抬头竟然是邯郸百姓控告赵国太子,不知情的赵国文武当然都是一片大哗,可是让这些赵国文武官员更加惊讶和奇怪的是,声音沙哑的念诵着简牍,不但眼泪迅速涌出了赵国宦者令许详的眼眶,赵歇也忍不住是泪流满面,坐在王位上泣不成声,最后当好不容易念完简牍后,许详还忍不住掩面大哭,拜倒在赵歇的面前连连顿首。
    “众位爱卿,都听到了吧?”赵歇不理许详,只是流着眼泪向众人说道:“寡人的逆子如此横行不法,竟然敢纵容门下宾客殴杀官吏,事后又仰仗寡人的权势,逼迫司寇官寺不得追究,罪恶昭彰,铁证如山。寡人已经决定,要把这个逆子打入囚车,押赴咸阳交给朝廷治罪,以儆效尤。”
    不知情的赵国百官听了当然又是一片大哗,纷纷进言说赵歇如此处治似乎有些太重,也都劝赵歇就在国内处治他的儿子就行,没有必要把儿子押到咸阳治罪,赵歇却神情痛苦的摇头拒绝,又说道:“不止如此,寡人教子无方,竟然纵容逆子做出如此丑事,同样是罪不容赦。寡人现在宣布,将亲自把逆子押往咸阳请朝廷治罪,同时恭请朝廷废除寡人的王爵,另立新王治理赵国!”
    赵歇这话当然是在朝堂上抛下了一颗炸弹,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几乎所有的赵国文武都已经双膝跪倒,或是发自真心,或是惺惺作态,争着抢着恳求赵歇收回成命,不要为了这事而自请废王,不知情的赵国司寇孙成更是磕头出血,表示这件事他的责任更大,宁可自尽谢罪,也要恳求赵歇不要自请废王。
    已经下定了决心的赵歇当然拒绝了众人的好意,坚持要亲自把儿子押到咸阳治罪,随便当面恳求项康废除自己的王位,还宣布在当天就带着儿子离开邯郸,赶往咸阳拜见项康,由赵相夏说和假相李元暂时署理赵国军政事务,然后又不顾众人的流泪叩请,真的在当天就押着儿子出城,取驰道南下前往咸阳请罪。
    赵歇押着他的倒霉儿子出城的时候,赵国百官当然都到了城外给他送行,邵平自然也在其中,在向赵歇行礼告别的时候,邵平也由衷的对赵歇说了一句心里话,道:“大王圣明,臣下佩服。”
    “还不是被你们逼的?”赵歇强行咽回了这句已经说到了嘴边的话,然后摇了摇头,头也不回的上已经没有任何标志装饰的简陋马车,神情黯然的下令出发。——顺便说一句,历史上项羽在关中分封诸侯,故意分裂燕赵齐三国的疆土,削弱田市、韩广和赵歇的实力,其中韩广与田市都选择了和项羽拼命,只要被削弱得最惨的赵歇不敢反抗,乖乖服从了项羽的命令。
    赵歇走后,他的几个同族亲信全都乖乖跑去拜见‘抱病在床’的赵相夏说,主动交出了他们惟一所掌握的赵宫卫士兵权,没有一个人敢在实际掌握赵国兵权的夏说面前多说一句废话,相反的,过了几天时间后,倒是白马津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随同赵歇前往咸阳请罪的赵国宦者令许详,在南渡黄河时投水自杀,为赵歇的亲信心腹们多少留下了一点颜面,证明了赵歇这个长期以来的傀儡赵王身边并非全然没有忠臣。
    赵歇自请废王这件事当然很快就轰传天下,收到这个报告,奸计得逞的项康在大笑之余,也马上决定把赵歇封为大汉朝廷除周叔外的第二个公爵,赐给赵歇十座城的食邑,以此表彰赵歇的知情识趣,乖乖退位,让自己和平解决赵国问题。然而陈平在向项康行礼道贺之后,又马上就提醒道:“陛下,得防着燕王臧荼,他是绝对不会象赵歇一样聪明识趣的。”
    项康点了点头,也承认实际掌握燕国大权的臧荼绝不可能主动交出王位,稍一盘算后,项康问道:“陈平先生,以你之见,你说臧荼会不会直接起兵谋反?”
    “陛下恕罪,恕臣下直言,这个可能恐怕很大。”陈平沉声说道:“之前英布逆贼伏诛的时候,臧荼的反应就是明显在怀疑陛下你有对他下手的打算,现在赵歇乖乖交出王位,天下诸侯王已经只剩下他和一个无关紧要的吴芮,他为了保住王位和权力,未必不会生出先下手为强的打算。”
    “臧荼不可怕。”项康盘算着说道:“燕国人口单薄,钱粮稀少,臧荼就算真的举兵造反,我们也有把握轻松对付。怕就怕他勾结匈奴,向匈奴借兵,那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陛下少算了一点,季节和气候。”陈平说道:“马上就是冬季了,如果臧荼真的狗急跳墙,选择在冬季谋反,又向匈奴借兵抵御朝廷的平叛大军,那么在冰天雪地中与适应严寒气候的匈奴军队作战,我们的麻烦才更大。”
    项康再度点头,又很快就吩咐道:“现在就动手,想尽一切办法暂时稳住臧荼,全力争取平安度过这个冬天,然后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陈平赶紧唱诺,项康则又说道:“还有匈奴那边,也尽量想一想办法,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稳住匈奴单于冒顿,让他别在臧荼谋反的时候插手捣乱。”
    “这个,恐怕很难吧?”陈平有些为难,苦笑说道:“叫臣下想办法暂时稳住臧荼有把握,可是臣下对匈奴知之甚少,不清楚敌人情况,恐怕很难用缓兵之计啊。”
    “没事,朕相信以你陈平先生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够做到。”项康微笑说道:“这事就交给你了,只要能做到这点,朕情愿多付出一些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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