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涵的心理咨询室在CBD的商务楼里,黄金地段寸土寸金,可见他的能力。

    他知性优雅的女助手把我带进他的办公室。

    这里光线明亮,简洁且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只在东侧的书架墙上,陈列着一些奖牌和奖杯。

    初见他,是温文尔雅的学者模样,加之说话的声音稳重缓和,莫名就让人觉得可以信任。

    我不知道这是他天生的职业优势,还是因为从事这个行业才变得如此。

    他递给我一杯温水,微笑着示意我坐下来聊聊。

    和他聊天是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舒适,也许是在对话中使用了沟通技巧吧?我猜想。

    我们就像久未曾见的老友,尽管对彼此的往事一无所知,却十分投机。

    之后我才发现,整个交谈过程中,他一直处于主导地位,而我在他的引导下,侃侃而谈。

    不经意间,我就将几次发病时的经历讲出来,他一边倾听,一边微微颔首,非常认真。

    “周医生,我什么时间可以开始治疗?”我问。

    他微笑着对我说:“已经开始了。”

    “啊?”我惊讶。

    “开个玩笑。如果你做好了准备,我们现在就可以试一下催眠疗法。”他看着我的眼神带着鼓励。

    我说好,试试。

    他起身,合体剪裁的深色西装把他的身形衬托的笔挺修长,走过我身边时,飘过一阵淡淡的尾调香。

    感觉也是个生活讲究,对自己要求蛮高的人。

    我跟着他来到另一个房间,里面的布置比他的办公室更简单,最突出的就是一张皮质的躺椅,我想那应该是被催眠者休息的地方。

    果然,他让我躺上去。

    实施催眠之前,他给我讲了一些要点,比如遇到危险时不要害怕,要听从他的召唤,他会引导我之类的。

    我有一点小小的紧张,他从我抿唇的动作中观察到了。

    “紧张是难免的,深呼吸就好。”这时的他微带笑意,肯定的神情让我产生了信任感。

    我听了他的话,深吸一口气,躺好,十指交叠放在腹部。

    “现在请闭上你的眼睛,听着我的声音……”

    在他柔和低沉的话术中,我渐渐下陷,灵魂好像游离出去,在另一个空间里寻找着。

    我听到一个声音指引我说,找找看六岁的你在哪里。

    “嗯。”我轻声答应。

    走进外公家的老院子,我看到一个女人站在葡萄藤下。

    她的脸,很熟悉呢,我记忆里早已模糊的母亲的容颜,正渐渐清晰。

    “妈妈,妈妈!”一个熟悉的小身影从屋子里蹿出来,那不就是我吗?

    看到儿时的自己,我莫名觉得可爱。

    忽然间,我不知怎么就进入了她的身体,感受着和她一样的情绪。

    我感觉到欣喜,激动,雀跃,还有,对母爱的渴望。

    “妈妈,你回来了妈妈!”我拉着女人的手就往屋里走。

    这时,我却听到外公一声怒吼:“你走!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听到外公的声音时,我眼眶一热,差点哭出来,外公还活着。

    女人哽咽着,大颗大颗的泪花顺着白皙的脸颊滚落,说:“爸,我带阳阳走了。”

    “妈妈?走去哪里啊?”我伸手想去擦女人的眼泪,可是够不着。

    她虽然在流泪,却笑了出来,半蹲下身,任由我用袖子为她拭去泪水。

    “阳阳,妈妈带你去我们的家。”她温柔地对我说,我就想起自己在外公面前天天喊着找妈妈的情形。

    “外公,那我跟妈妈去住几天再回来哦!”我以为就是去度个假,并没有离开的概念。

    屋里再也没有动静,我只带走了最喜欢的那只布娃娃,牵着妈妈的手,兴奋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

    “哟,慕白回来了呀。”隔壁的大婶声音刻薄。

    “嗯。”女人低着头步履匆匆,声音微不可闻。

    “要把阳阳接走啦?阳阳你要有新爸爸了?”大婶儿探头,挑着眉毛看我们。

    我回头得意地炫耀:“我要去妈妈家住啦!等我回来哟。”

    场景瞬间转换,我已经身处一栋老旧的居民楼。

    防盗门吱吱呀呀地开启,我跟在女人身后走进屋子里。

    “阳阳,叫爸爸。”她把我带到一个男人身前,我皱起眉头,因为他在抽烟,味道很呛,很难闻,我不喜欢。

    这间屋子的光线灰暗,儿时的我不懂什么叫压抑,但现在我寄居在这小小的身体里,觉得非常不舒服。

    因为背光,我一度看不清男人的脸。

    “叫啊。”妈妈的语气有点焦急,手在背后轻轻推了推我。

    “妈妈……我……他不是我爸爸。”我仰起头望着女人,把布娃娃紧紧搂在胸前。

    “成慕白,我养你一个还不够,还得给你前夫养孩子?你他妈知不知道我破产了?!真他妈晦气,你就应该是个当三的命!”男人话音刚落,直接抬脚就踹过来。

    我还不等反应过来,女人一下子扑到我身前,后背捱了一脚。

    在惯性下,我们两同时向后扑,我的后脑正好磕在身后的茶几上,痛感袭来,我嚎啕大哭。

    但寄居在儿时身体里的我却在冷眼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这些情景,长大后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阳阳,别哭。”女人抱着我不停低喃。

    我明白她是在保护我,可一点都不感动。

    当幼小的我看到男人的大脚再次落下时,吓得顿时停止哭泣。

    我觉得自己当时确实聪明,马上就看出哭得越厉害,那男人下脚就越狠。

    我瞪着他,他也在看我。他的脸就像被一团黑雾挡住,看不清模样。

    我也不想看清,那一定是张魔鬼的面容。

    他忽然拖起女人的胳膊,拽进卧室里,先是寂静的可怕,后来传出隐忍的呜咽。

    然而在一阵鞭声后,我听到了女人的哀嚎和求饶,我能感觉到小小的身躯在发抖,她想跑,可又担心妈妈。

    那时的我,对妈妈还是爱着的。

    我发觉六岁的自己居然鼓起勇气想要冲进房间时,心里大喊着“不要!”,可却无济于事,她根本不明白那里面在发生着什么。

    她冲进去了,同时,我寄居在她体内的灵魂好像被撕裂开,记忆如海啸般席卷而至,杂乱无章但恐怖至极。

    那一幕,永生难忘。

    女人白皙的身体上布满鞭痕,男人狰狞地望向我,小时候的我只觉得恶心和惊恐,浑身都在哆嗦。

    “阳阳,快出去!别进来阳阳!”女人尖锐的声音响起来……

    我痛苦地蹲在地上,捂住耳朵,感觉像进入了炼狱。

    大脑里似乎有无数金属摩擦的声音,刺耳到令人崩溃。

    “骄阳,别怕,骄阳,深呼吸,放松,骄阳,到我这里来,我会保护你,我是周文涵……”

    当周文涵的声音坚定地穿越声浪抵达我脑海中时,我就像被他拽住了胳膊,从深渊中返回人间。

    等我清醒时,我正紧紧抓着他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对不起,对不起,周医生。”我赶紧松开,又看到自己一身冷汗湿了T恤,甚至连头发都黏在一起。

    周文涵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因为屋里开着空调,他大概怕我感冒。

    他递过来一杯温水,我接过,握住,只觉得水很热,却不知道是因为我的掌心冰凉。

    “喝点水。”他坐在我身边,双腿打开,手肘置于膝盖,十指交握撑在下巴上,看我的眼神专注。

    “你很坚强。”他给我评价。

    我茫然地抬头看他,他对我笑了笑。

    “周医生,为什么我会完全不记得以前发生过的事?”我问。

    “那你先告诉我你见到了什么?我才能下结论。”他说。

    我沉默,难以启齿。

    “没关系,慢慢来。我说过,我们治疗的前提是,你要信任我。你做得很好,听到我的召唤就醒过来了。”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高兴的情绪,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他是我的心理治疗师,我不该对他有所隐瞒。

    我喝掉半杯水后,把梦里的经历讲述出来。但这个过程中,我始终盯着杯子,不敢也不想和他对视。

    他听完沉默不语,片刻后道:“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它有很多种表现方式,如再体验症状,回避和麻木类症状,警觉性增高或者出现自残、滥用成瘾物质等等。根据你的表现,应该是出现了选择性遗忘。”

    我听不懂他说的这些专业名词,可是最后一句,我能明白。

    “今天我们先到这里,根据你的叙述,我们还没有找到你幽闭恐惧症的发病原因。我建议你下周再过来。嗯,你结婚了吗?”他忽然问我。

    我摇头说没有。

    “自己住?”他又问。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轻轻一笑,对我解释道:“因为记忆的恢复,你最近容易梦魇,或许也会想起前后时间段的一些事情。我建议你尽量有人陪伴,尤其是睡眠时。否则会对你有所刺激。”

    “哦,谢谢。”我对他说。但我不想打扰任何人,包括杨不悔,我也不会告诉她这恶心的经历。

    “其实我应该对你说声抱歉。刚开始催眠的时候,我感觉到你记忆深处的敌意很重,似乎不想打开这扇回忆的门。但根据你的表现,我认为你心理素质不错,忍耐力和韧性都在一般人之上,所以自作主张带着你走得更远了一些,这本来应该是下一次治疗时该进行的。”周文涵说着,轻轻摇了下头,又继续道:“其实在你不知道的内心深处,还住着那个小女孩儿。如果不早点让她离开,她会伤害到现在的你。”

    当时我不能理解这后半段话的意思,可很快,我就懂了。

    走出这一步,我真得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如果我当初不踏进这间心理治疗室,不恢复这段不堪的记忆,是否就可以无忧无虑,将那个小小的我永远桎梏在记忆的最深处,禁锢在最暗无天日见不得光的深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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