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面容凝肃,不见喜怒,手放在书案上,食指轻轻敲击桌面,缓缓问道:“爱卿也支持太子?”
    这句话的内涵实在太过丰富,其中之凶险自然无可言喻,房玄龄岂会不知?
    故而,他摇摇头,淡然道:“老臣是陛下之臣,支持的是陛下。”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神情不悦:“那又为何告病在家?”
    房玄龄叹了口气,神情也严肃起来:“陛下,储君乃国之根本,不可轻动,这道理您比老臣还明白。作为父亲有私心亦无可厚非,谁家不是如此呢?老臣便偏爱二郎多一些,哪怕那小子整日里惹事不消停。然则家是家、国是国,影响不同,性质亦不同。太子贞观元年之时便以册立,虽然算不得天纵之姿,但也早闻睿哲、幼观《诗》《礼》,且性情敦厚仁和,深受朝臣拥戴。现如今太子未有恶迹、未曾不肖,贸然易储必然引起朝局动荡,导致大臣分裂、天下不靖,眼前繁华锦绣四海昇平之局面很可能便会毁于一旦……”
    见到李二陛下沉默不语,房玄龄略微降低音量,续道:“……最重要的是,一旦陛下易储,那么便会给后世子孙留下一个极其恶劣的印象——储君之位非是由名份而定,而是可以运作绸缪而来!果真如此,则必然买下兄弟相争、手足相残之隐患!届时每一任帝王登基皆要伴随腥风血雨滚滚杀戮,陛下于心何忍?”
    话虽然未曾说尽,但是其中的意味却显露无疑。
    您自己便是以次子身份逆尔篡位,若是再废黜嫡长改立其他,岂不是让李唐皇室“兄弟睨墙、逆尔夺取”的传统彻底坐实,一辈又一辈的传承下去?
    每一代帝王的登基都伴随着厮杀搏斗,帝国在这种无休无止的内耗之下能够坚持多少年?
    史书之上,又如何记述评价李唐皇室?
    您心心念念成为千古一帝,怕是无论多少震古铄今的丰功伟绩,留在后人眼中的也只有杀兄弑弟的残暴……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如水,极其难看。
    他不是昏庸之辈,房玄龄说的他都懂,可他就是不认为太子李承乾能够秉承他继往开来的英明神武,将大唐推上远超秦汉的超然地位!
    可是易储的危害也着实太大……杀兄弑弟、逼父退位,这是他一声最大的污点!无论有多少理由,无论有多少借口,无论他如何励精图治,即便是篡改史书也不可能洗白自己的名声!
    正如房玄龄所言,若是因为自己易储的举措导致后世子孙为了帝王之位自相残杀,那边是自己这个祖宗留下的好榜样……
    最关键的问题是,若是当真出现那种情况,哪怕自己今日易储成功,陷入循环内耗的大唐帝国又能坚持到哪一天?
    李二陛下极其烦躁!
    哪怕是手执乾坤、掌握亿万子民的生杀大权,亦不能当真事事顺心遂意啊……
    微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暖暖的花香。
    一声声知了的鸣叫在耳畔响起,吵得李二陛下脑仁儿生疼……
    深深吸了口气,李二陛下无奈一叹,颓然道:“那就……暂且如此吧。明日朕便让太子恢复上朝参政之资格,爱卿与一众东宫署官还要多多辅助多多教导才是,切莫让其心生骄纵、屡出纰漏,否则朕又该为难了。”
    房玄龄这才松了口气。
    陛下这番话虽然并未完全打消易储之心,但到底诸番考量之后算是有所妥协,暂且将易储之事放开。可太子也并未安稳,以往那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是绝对不行了,自今以后是既要做事,又不能出错……
    何其难也?
    *****
    城南青龙坊的一处宅院之内,丘神绩与高履行对坐畅饮,在座相陪尚有一个圆脸矮小的青年。
    曲江之水自院内穿流而过,流水潺潺清波荡漾,河水中遍植莲藕,此际莲花尚未盛开,碧油油的莲叶恬静的摇曳在水面之上,忽而有几尾鲤鱼在清澈的河水中绕着莲花茎游过,怡然自乐。
    花厅内门窗敞开,清凉的微风穿堂而过,将闷热带走。
    一张雕漆的方桌放置在堂中,光洁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坐垫,三人围桌而坐,形容俏丽的侍女躬身立于一侧,时不时的添酒布菜。
    高履行端起酒杯,含笑道:“这回要恭祝神绩心想事成了,长乐端庄秀丽,乃是皇室诸位公主当中最钟灵毓秀的一位,莫说当年求亲者的脚步踏破了太极宫的门槛,便是如今,追求者亦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神绩能够抱得美人归,不知羡煞了多少关中儿郎、长安豪杰!来来来,为了这份荣耀,饮圣!”
    丘神绩一张丑脸笑得放光,大嘴咧开,得意洋洋道:“大郎怎地这般客气?小弟能够心想事成,还得多亏了大郎运筹帷幄,更得感谢令堂错爱,愿意入宫为某说亲。某是个粗人,恭维话不会说,只是有一句,自今而后,但凡大郎用得着小弟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放眼长安,觊觎长乐公主者不知凡几,哪怕如今与长孙家和离,照样有无数年青俊彦趋之若鹜。非但是公主的身份,其秀丽无匹的美貌、温婉贤淑的性情,皆在长安权贵门阀之间广为流传,再辅以李二陛下的宠爱,谁家能不眼红?
    一旁那青年却是微微一笑,欲言又止,举杯共饮。
    丘神绩将杯中酒饮尽,看向那青年,奇道:“贤弟可是有话?这般吞吞吐吐可不是你周兴的风格,你我多年交情,胜过手足,但说无妨。”
    那周兴瞥了一眼窗外河水当中亭亭如盖的莲叶,叹气道:“按说小弟不该扫兴……可是心中有话却又不吐不快。能够尚得长乐公主,固然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可是丘兄难道就未曾想过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的龌蹉?”
    丘神绩楞了一下,高履行已经一摆手,怫然不悦道:“慎言!吾与长乐乃是姻亲,可谓看着她长大,焉能不知其人品?的确是端庄知礼贤惠有德,至于外界传言之绯闻,不过是起于市井之间、无聊之人穿凿附会罢了,断断不会有那等事。”
    “高兄之言有理,然而天下人又有几时讲理?”
    周兴不以为然,一手拈着酒杯,一手指着窗外翠绿的莲叶,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某读书不成,却也知道这篇《爱莲说》实乃举世无双之名篇,有这么一篇文章放在这里,谁会在乎长乐公主与房俊之间到底有没有私情?大家更愿意凭借臆想去相信有这么一段情,因为这样辅以这篇文章,那才是千古传诵之佳话呀!”
    丘神绩面庞本来就黑,此刻更如锅底一般!
    有哪个男人受得了这等闲言碎语?
    更何况在丘神绩看来,房俊能够作出此等名篇,长乐公主想来必然是心动的。一个是惊才绝艳青云直上的少年高官,一个是钟灵毓秀天姿国色的皇室公主,这两人若是没有发生一点什么才更奇怪吧……
    高履行却有些恼了,长乐公主下嫁丘神绩是他最想看到的,不仅是与丘神绩之间情若兄弟欢喜见到他娶了长乐公主这么一个秀外慧中的公主,更符合自己这边的战略。
    可现在周兴这般言语明显会激怒丘神绩,这厮的性格暴躁粗鲁,比之房俊更加不堪。若是这个关头跑去寻房俊的晦气,岂不是要陡生波折?
    便赶紧好言抚慰,将丘神绩的怒火平息下去。
    “长乐乃是贰嫁之妇,本已非是完璧,神绩又为何吹毛求疵?只需下嫁之后一心一意相待于你,不可苛求过多。长乐虽然身为公主,却性情温良,实乃良配,况且若非是贰嫁之妇,又哪里轮得到你呢?”
    这话不太中听,却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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