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城位于东南亚最东边,国土沿海岸线呈长条状分布,几乎贯穿整片东南亚南北两端。
    这样的地形让占城拥有得天独厚的海贸优势,一度成为亚洲联通欧洲、非洲、美洲的航线中转点,带给它数百年的繁荣。
    但过于狭长的国土难守易攻,敌人攻来时顾头难顾尾,也让它时时处于危险之中。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里,占城在十七世纪被安南吞并,王族被虐杀屠戮,淹没在时光的长河中。
    这个时空的占城虽然还未灭国,却也摇摇欲坠。
    占城王都因陀罗补罗,海风吹来咸湿的气息,涌入与华夏文明非常相似的建筑中,临海高台寂静无声,一道消瘦的人影凭栏而立,看着远方洁白的海鸟。
    穿着华丽复杂的占城王族服饰的少女来到高台下,示意侍从们止步,自己拎起沉重的裙摆登上台阶。
    她看着那个站在大海前的沉默背影,吸了口气上前。
    “恩师,我已经准备好了进献给大裕天国的礼物,再有几日,天国的舰队就会从交趾国过来了,大裕天子真的会答应我们的请求吗?”
    她说汉语的语调有些奇怪,但用词和语法都很到位。
    占城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深受华夏和阿拉伯文明的双重影响,上层贵族大多会学习这两种语言。
    少女这个年纪,能把汉语学到这个程度,可以看出她的聪慧,也能看出她的地位尊贵。
    在看海的人终于回头,他穿着一身暗蓝色的占城贵族服饰,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一头马尾,一些碎发扫在额前,被海风吹起,露出一双淡漠漂亮的眸子,赫然是离开大裕快九个月的梅望舒。
    “占城稻如何?”
    “除了精选出的几十大袋种子,还在草编浅盆中移栽了上千株幼苗,人员里选了十位精通稻米种植的老农,其中两个会一些汉话。”
    梅望舒点头,“足够了,做得不错。”
    占城稻是原产于占城这个国家的一种水稻品种,华夏本土的水稻品种对水肥的要求很高,占城稻却可以在较为贫瘠和干旱的地方生长,将一些原本不适宜种水稻的地方变成良田,大大提高整个国家的稻米产量。
    秋华年发现裕朝还没有占城稻后,便把寻找这种水稻的种子列入了下南洋的目标清单中。
    可惜去年舰队第一次停靠占城时,恰逢占城被安南攻打,国内一片大乱,为了不陷入纠纷影响后续的行程,舰队只在占城买了几袋还没脱壳的稻子,就匆匆离去了。
    梅望舒就是在那时悄悄下了船,他出海的目的是得到一个海外遗民的身份,占城距离大裕很近,从福州出海航行十来日就能抵达,有不少华人居住,足以满足伪造身份的条件,没有必要继续随舰队航行。
    至于占城的战乱,对梅望舒这样的前宫廷暗卫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反而更有利于他伪装身份。
    梅望舒见少女眉间充满忐忑与忧愁,开口道,“玉草公主不必担心,只要有占城稻,占城的使者就能敲开齐黍县主的府门,向天子启奏你们的祈求。”
    占城年轻的摄政公主,汉名范玉草的少女第不知多少次叹了口气。
    随着大裕的舰队远航南洋,在数国停留贸易,全力支持远航的齐黍县主的名字也走出国门,在南洋诸国间流传开来。
    范玉草并没有去过裕朝,却和所有南洋小国的人一样,憧憬和仰望着那片富饶广阔的土地。听到传说中智慧、博爱、是天上的星星下凡的齐黍县主的名字,她的心跳加快了几分。
    “恩师想要的身份已经准备好了,是男子身份,恩师……一定要去大裕吗?”
    范玉草见梅望舒一时无言,语气加快几分,“恩师愿意留在占城继续帮我治理国家吗?你可以做驸马,可以做丞相,让我禅位做国王也可以,那样的话小青梅——”
    范玉草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见梅望舒轻轻摇了下头,眼泪瞬间充盈着眼眶。
    八个月前,安南再次举兵入侵占城,策反了占城两大地区的王爵,大军不出几日便攻破了王都。
    占城只知饮酒享乐的国王和他的妃子、孩子们被一个个拖出王宫,在闹市街口凌虐屠杀,只有十二岁的玉草公主在母妃与奶娘的帮助下侥幸躲过一劫,抱着出生不久的弟弟东奔西逃。
    安南军队的领头人对照叛徒给的名录清点了尸体数目,发现占城王族有漏网之鱼,立即封闭城门全城搜查。
    玉草公主虽然自幼聪慧,饱读诗书,但在出事之前只是一个很少出宫的锦衣玉食的少女,很快就暴露了踪迹。
    那天下着大雨,她被追兵逼得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废旧房屋中,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她本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抓住,没想到这个破败的屋子里还有别人。
    那人面貌俊美,是华人长相,身体极轻如同鬼魅一般,玉草公主根本没有看清他的动作,追进来的七八个安南兵便悄无声息地失去了性命。
    他淡淡看了一眼抱着婴儿的玉草公主,转身就走,玉草公主突然生出一股冲动与勇气,爬了两步,死死拽住他的衣摆,仰起满是泪水的脸。
    少女的汉话说得磕磕绊绊,“求求你,至少救救我弟弟,他才刚出生,他比我小十二岁呢。”
    ……
    梅望舒看着眼前执着的异邦公主,思绪也回到了那一天。
    他这一生,从成为暗卫开始,便只为了主人的命令而活,主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主人,他习惯了这种感觉,甚至依赖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行动模式。
    后来因为华年的执着,为了姐姐唯一的孩子、也是这世上对他最关爱的人的安全,他在被软禁后痛不欲生,终究成了一个令人不齿的、背叛主人的暗卫。
    他选择那样危险的方式逃出皇宫,内心深处,何尝不是期盼着自己就那么死在出逃的途中,这样既不会背叛主人,也不会陷家人于危险。
    躲藏在天津府官邸的那些日子里,他时常看着棋院中央高大的树木发呆。
    华年对他说,“你只是从听天子的话,变成了听我的话,不该是这样的,你该听自己的话,听自己的心是怎么说的。”
    梅望舒不明白秋华年的意思,他太累了,离开皇宫并没有让他身上的负担真正减轻多少,他无法思考这些。
    直到离开故土,来到完全陌生的国度,在这个没有主人,也没有亲人,没有任何人命令他或需要他做什么的地方,梅望舒居然突然有了一件非常想做的、对他原本的目标而言十分“多余”的事。
    “求求你,至少救救我弟弟,他才刚出生,他比我小十二岁呢。”
    ……
    “父亲别让弟弟练这么久,他才多大,他比我小十二岁呢。”
    ……
    那天梅望舒的剑从心底拔出,斩开无尽的雨丝与敌人的头颅,每一次挥动都闪过晦涩如水的暗光。
    他做了一件“多余”的事,却在这个世上,终于成了一个不“多余”的人。
    梅望舒想了很久,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最终他想起了孤竹县的演武场,想起了裹着陈旧粗布的木桩和阿姐捎来的甜糕,想起有个举着木剑大笑的小男孩说,自己长大后要做除恶扬善、匡扶正义的大侠客。
    想起这件事时,梅望舒站在满地狼藉的尸体中央,在雨中笑起来,笑声愈演愈烈,渐渐变成了哽咽。
    ……
    那天他救下了玉草公主与她的弟弟,带着他们逃出占城都城。
    华夏的权谋之术拿到还没有裕朝一个州大的南洋小国,可谓降维打击,梅望舒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聚集占城的保王党,合纵连横占城其他地区的王爵,又搞了几次刺杀,终于夺回王都,扶持玉草的弟弟登基,暂时稳住了占城的局势。
    虽然占城的土地已经丢了十之六七,随时都有可能灭国,玉草这位摄政公主的权力更是缩之又缩,但至少在各方势力微妙的平衡下,他们没有了性命之忧。
    玉草公主知道,国内和国外的敌人不会给他们姐弟长大控权的机会,她想让占城成为大裕的附属国,请求大裕出兵讨伐安南、保护占城。
    她宁愿让占城成为那个强大的礼仪之邦的一个州,也不愿将国土让给杀死自己亲人的仇人们!
    趁着大裕的舰队回航途中停靠占城,她会将正式的国书连同礼物一起呈上。
    虽然这七八个月里,梅望舒教会了玉草公主很多东西,她已经能够自己维持局势了。但对玉草公主而言,她还是希望对方能留下来。
    玉草公主还想再劝,梅望舒却不打算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他离开可以看到大海的栏杆,语重心长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公主的路只能自己去走。”
    “那你的路呢?你的路难道在大裕?”玉草公主问这位全身上下写满秘密的恩人。
    梅望舒浅浅笑了,“我的一切都在那里。”
    好的、坏的、难忘的、刻骨铭心的爱与恨。
    玉草公主长长叹息,这是她最后一次尝试,失败了在预料之中。哪怕失去了恩师,她也不会畏惧自己的未来。
    “我带了离别的礼物给小青梅,让我看看她吧。”
    梅望舒没有拒绝,二人下了一层楼,走进一间温暖的小室,训练有素的占城奶娘行礼后告退,房间一角小小的摇床里,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婴睡得正熟。
    这是梅望舒的孩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玉草公主很难相信有人能在怀孕的情况下完成那么多艰难的谋划,但梅望舒就是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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