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说:“跟你说了是接的工作。”
    他们一起在二楼作画,她画得很快乐,仿佛第一次感到松弛是一种什么感觉。中途有个热情的妇人来给他们送吃的,应该就是网吧的老板。小楼将妇人赶到楼下,妇人还在朝她wink,她直觉妇人应该是小楼的熟人,或者长辈,小楼却说只是老板。
    回到岚湾坝,她心里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期待小楼再来找她,努力看更多的书,幻想今后有一天,自己能够脱离杜光宝的掌控。
    “时光巷子”生意越来越好,杜光宝对她的压榨也更狠了。她想和小楼说会儿话,小楼却很久不再来找她。她不知道小楼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想去网吧问问老板,却因为优柔寡断的性格,任何行动都停留在想的阶段。
    直播做得久了,她不再是菜鸟,逐渐掌握了粉丝的心态。他们会喜欢她,自然也会喜欢别的主播,有人每天都来直播间刷礼物,热情过去后有的不声不响离开,有的回踩一脚。小楼也是吧,对她没有兴趣了,所以不再出现。
    她虽然感到失落,但也很感激小楼,至少小楼没有大张旗鼓地撕破她女扮男装这个秘密。
    就在她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小楼的时候,居然在院子里看到了小楼。准确来说,是一个疑似小楼的人。
    那天她在下播之后,久违地又失眠了,一直到凌晨5点都没睡着。这条街上都是商户,最早中午才开始营业,凌晨5点是最没有人烟,最安静的时候。
    她悄悄离开房间,坐在院子的阴影里,看着挂在西天的月亮发呆。就在这时,她听见车停下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被搬动的声音。小偷?她紧张得屏气凝神。不久,有重物从院墙上掉了下来。先是一个,几分钟后又是一个。她立即将自己藏得更深,只露出眼睛。
    不久,院墙上出现人影,有人翻了进来!杜光宝在院墙上安装了玻璃尖,居然还有人敢翻墙。
    那人轻巧地落地,拖着事先扔进来的口袋走到墙角,那里有一堆废弃的包装袋包装盒,堆得跟山似的,杜光宝定时找人来收废品,一般半个月才会收一次。
    她看到来人的脸,惊讶得捂住嘴。是小楼,小楼来干什么?
    小楼鬼鬼祟祟将抛进来的东西放在废品下面,又用塑料布盖好,四周看了看,来到门口,开门离开。
    她的心跳快到顶点,完全不明白小楼这是在干什么。
    时间分秒过去,很快就要天亮了。她按捺着不安,跑到墙边,掀开塑料布,打开压在最底下的编织袋。她害怕得发抖,某个预感让她冷汗直下。一只手赫然出现,她呼吸一滞,赶紧将编织袋勒紧。
    她脑子全乱了,盯着小楼翻进来的位置。小楼杀人了?为什么?小楼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把尸体扔在这里?不不,小楼不会杀人,小楼只是扔掉了尸体!
    她越想越害怕,本能地为小楼开脱。小楼一定有苦衷,比如又接了什么活儿,要帮人扔尸体。可是为什么是扔到这里?要报复她女扮男装吗?不,不可能,小楼不是这样的人!小楼在帮她?警察一定会查杜光宝,杜光宝为了赚钱,用了很多不合规的材料,这些警察一查就知道,她,她说不定就自由了!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小楼觉得她太不争气了,这么久也还是个傀儡,终于出手帮她。
    她不断给自己鼓劲,找来梯子,爬到了院墙上。她记得以前总有小孩往院子里爬,来偷文具。杜光宝为了阻止这些小孩,装了玻璃尖。有小孩的腿被划得鲜血直流,从此再也不敢来。她不由得想到小楼会不会也被划伤,要是被划伤的话……
    血!她在一片玻璃尖上看到了些微血迹,很少,像是只是轻轻在皮肤上划了一道。
    她阅读的书里也包括悬疑,大致知道警方会怎么查案,立即找来钳子,将沾血的玻璃尖掰断。为了不引人注目,又掰断了另外几块。
    做完这一切,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天边也升起鱼肚白。她悄无声地将梯子归位,捧着玻璃尖回到房间。她已经不可能入睡了,看着玻璃尖,脑子痛得要命。
    她要怎么处理这个东西?藏在家中?不行,尸体被发现后,警察一定会来搜查。扔了?对,扔了一了百了!
    “咚”一声,玻璃尖被丢到垃圾桶里,但不久,她鬼使神差地将它捡了回来,自言自语道:“小楼没有杀人,小楼没有杀人……”
    她在给自己洗脑,小楼只是被迫抛尸。
    可如果,小楼就是杀人了呢?这个可怕的想法在头脑中挥之不去。她胆小、懦弱,将小楼看做帮助、鼓励自己的好人。她愿意给小楼保守秘密,就像小楼没有曝光她是个女人。
    但小楼是凶手的话,性质就变了。她再怎么对小楼有滤镜,也接受不了他杀人。
    那么这片玻璃尖,就是证据。
    她紧紧抓着用布包着的玻璃尖,犹豫到了中午。院子里传来杜光宝的声音,问昨晚是谁没锁门。没人承认,杜光宝又去看监控,发现监控坏了,骂骂咧咧几声,确认没丢东西,也就算了。
    她提着帆布袋出门,去商业街上。她下午经常出门,没人在意。她买下一杯芋泥奶茶,一口气喝干净,像是在给自己壮胆,然后大步走向岚湾坝西边的荒地。
    四下无人,她挖出一个深坑,将玻璃尖埋了进去。
    任洁泪眼婆娑地望着陈争,“小楼……娄小果他真的是个杀人凶手吗?”
    几乎和泥土混为一体的玻璃尖已经交给法医,正在检验。陈争说:“谢谢你提供的线索。”
    任洁却止不住眼泪,“我对不起他,他是想要帮我,如果我争气一点……”
    她无法不去想,小楼多次鼓励她改变,离开杜光宝,她都因为懦弱做不到,小楼终于看不下去了,促成她的改变。尸体被发现之后,她的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困顿了一段时间,但不破不立,她终于可以不再依赖杜光宝,终于成了一个独立的人。
    最要感谢小楼的就是她,可是她却把证据交给了警方,指认了她的恩人!
    她捶打自己的头,痛苦不堪,不断自言自语:“你这个懦夫!”
    第106章 虫翳(32)
    玻璃尖的鉴定结果出炉,上面残留的微量血迹经过dna比对,确认属于娄小果。
    “这下他没办法否认了。”程蹴长出一口气,看向陈争的目光满是佩服,“陈哥确实经验丰富,我们都没路走了,只有陈哥认定娄小果选择文具厂一定有原因。只是这个任洁还是太单纯了,娄小果哪里是为了她而杀人啊。陈哥,我俩去审娄小果?”
    陈争站起来,拿起本子,“走。”
    “等下。”鸣寒却说:“你们南山市没人了?逮着我哥薅啊?”
    程蹴莫名被怼这么一下,“说得跟你不是这儿土生土长似的。陈哥愿意帮忙,怎么了?”
    “我来审,你跟我一起。”鸣寒说完转向陈争,“哥,你在这儿歇着,想看监控就看,不想看就玩手机。”
    陈争笑道:“都这时候了我玩什么手机。”
    鸣寒正色道:“我跟娄小果是校友,还是我来吧。”
    陈争理解他的想法,点点头,“那我就边看监控边玩手机吧。”
    看到装在物证袋里的玻璃尖,娄小果在短暂的失神后竟是笑了起来。他笑了很久,肩膀抖得厉害,程蹴不得不提醒他,“娄小果,疯了?”
    娄小果用手背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我就不应该有侥幸之心。”
    鸣寒帮他说出下一句话,“更不应该多管闲事,是吗?”
    娄小果不笑了,棕色的眼睛转向鸣寒,接着又沉默地转向物证袋,还有物证袋旁边的鉴定结果,“我那天其实知道好像在墙上留下什么东西了。第二天夜里我还冒险回去看过,但是我没有发现有问题的玻璃尖。原来……都让她藏起来了啊。”
    鸣寒说:“所以孔春翔和钟力山这两个人,是被你杀害?”
    娄小果不答反问:“如果我没有将他们的尸体扔到文具厂,你们现在还有证据吗?”
    “有。”
    “什么?”娄小果色变。
    “你留下了你独有的‘签名’。”鸣寒说:“那才是最关键的线索。”
    娄小果怔了会儿,点头,“也是,也是。”
    鸣寒问:“为什么要杀死这两个人?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民工。”
    娄小果抬起下巴,凝视鸣寒好一会儿,“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鸣寒说:“私事我们可以以后再聊。”
    “以后?”娄小果说:“我应该没什么以后了。而且你别会错意,我对你的私事没有兴趣,我只是忽然想到你在南溪中学念书时,和现在根本不像同一个人。”
    陈争从手机上抬起头,蹙眉看着监视器。
    “想查我身份啊?”鸣寒笑了笑,“但你好像没这个资格。”
    娄小果也笑,“自作多情,你那会儿挺孤单一个人,还固执,咬死薛老师,就看不到其他人。如果是现在的你的话,应该早就发现薛老师是在保护另一个人,也就是我吧?”
    “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时空机。”鸣寒平静地说:“一个初中生能做什么?发现薛晨文不对劲已经很不错了,我对我自己要求向来不高。”
    鸣寒的态度让娄小果感到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左右不得力。
    “但你这个初中生能做的事倒是比我多。”鸣寒又道:“比如设计杀死平依依和历束星,还让一个老师为你保驾护航。”
    娄小果蹙眉,“要是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初高中,谁不想这么做呢?”
    鸣寒问:“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娄小果低下头,审讯室仿佛灌入了看不见的海水,静静地将他淹没。
    娄小果对父亲几乎没有概念,那个窝囊又卑鄙的男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淡出了他的生活。坚强的母亲将他拉扯大,在他念小学时,到处借钱,加上多年攒下的钱,在市里最富贵的中学附近开起网吧。
    母亲经常牵着他的手,带他来到南溪中学门口,指着校门说:“妈一定想办法将你送进去。别人家的孩子都能在这里读书,我的孩子也可以!”
    他很想说,自己并不想去南溪中学,班里的同学也没一个人会去。那时他虽然还小,但对金钱和阶级已经有了概念,知道那不是自己这样的家庭应该奢望的地方。母亲如果有多的钱,不如送他去美术班。可迎着母亲炙热的目光,他将话咽了下去。
    母亲是个超人,真的在他小升初那一年,攒够了送他去南溪中学的钱。整整一个暑假,他都诚惶诚恐,母亲也变得有点神经质,一有时间就在他耳边念叨:“妈妈为了你去南溪,把家底都掏空了,还欠了很多人情,你可千万别让妈妈失望啊。”
    他如履薄冰地来到南溪中学,进的是普通班。虽说是普通班,但班里大部分人家庭条件也十分了得。他打定主意缩起脖子度过这三年,不给母亲惹事。
    但是在体育课上,他却成了焦点,同学羡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娄小果,你是飞毛腿吗?”
    飞毛腿?小学时,每次运动会接力赛他都跑最后一棒,他知道自己跑得挺快,但对天赋并无概念。暑假一下子蹿高不少,腿更长了,所以跑得更快了吗?
    比同学更惊讶的是体育老师,课后体育老师将他留下来,说要带他去见体尖培训办的尤老师。他不太愿意,但也老实照做。
    尤老师一来就捏他的肩膀、手脚,让他跑给自己看。哨声一响,他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在终点线上,他看到尤老师惊喜得无以复加的表情。
    这个和他本来不应有交集的体尖培训老师开始频繁出现在他生活中,劝说他成为田径生,班主任也来当说客,说体尖有升学优势,还有奖学金拿,今后可以直接升高中,读书就等于赚钱,高中也表现得优秀的话,能参加国家级比赛也说不定。
    他始终不大感兴趣。体尖这个词里有“尖”字,尖意味着冒头、拔群,可是他自从进入南溪中学,就不希望自己受到太多瞩目,这是从小在社会底层成长起来的孩子,刻在骨子里的自卑。
    但尤老师显然不愿意放弃他,说不动他,那就去说服他的母亲。尤老师事先了解过他的家庭情况,将成为体尖的好处罗列了一堆,重点就是:升学无忧,读书赚钱。
    母亲显然被说动了,他可以拒绝尤老师和班主任,但看着母亲因为操劳而疲惫的眼睛,他说不出“不”字。
    就这样,他成了体尖,成了尤老师最器重的学生。那时他并不知道,初三升学时,体尖和艺尖的成绩是混合在一起算总分,更不知道自己这个半途出家的根本就拿不到体尖的名额,是历束星靠“钞能力”争取到一个名额,而这个名额最后给了他这个没有“钞能力”的人。
    他和历束星素来没有交集,有些家境和他差不多的男生喜欢巴结历束星,他则是绕道走。至于平依依,他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知道平依依是艺尖,画画的,勉强考进南溪中学,水平似乎不怎样。
    他有点羡慕平依依,他也喜欢画画,要是他有画画的天赋,并且被艺尖老师看中就好了。最起码,画画不用那么累。
    当体尖实在是太累了。每天都在枯燥地跑步、练体能,尤老师是个很严格的人,每天训练完,他都感到自己快死了。队里有人偷懒,他都看在眼里,他也可以偷懒,但又觉得愧对母亲。
    在田径队里的日子,别人以为他风光无限,他只觉得累、空虚。
    这样过了一学期,他已经适应了作为体尖的生活,厄运开始在他周遭显现。他敏感地察觉到,身后总是有一道不怀好意的视线,回头看去,却只能看到一群嘻嘻哈哈的女生。他感到莫名其妙,他几乎不跟女生说话,谁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有一天,训练结束后,他像往常一样独自离开学校。这时候非体尖艺尖的学生几乎都在教室上晚自习,校园外看不到什么学生。一个身上有浓重香水味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平依依。平依依穿的是以前流行的棒球服,戴着鸭舌帽,朝他笑道:“小果,训练完了呀?”
    他问:“有什么事吗?”
    平依依露出难过的神情,“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你知不知道下个月有个考核?”
    尤老师没说考核的事,他摇头,“什么考核?”
    “哎呀你不知道啊?和咱们以后升学有关。”平依依说:“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他不想去,但那时也不会想到平依依要整他,便跟着去了。平依依带着他经过一条巷子,说自己家就住在这边,经过那条巷子,是一个早就不再使用的工人球场。南山市是座工业城市,以前有很多大型工厂,虽然已经迁走了,但还保留着不少像这样的工人球场,白天有不少退休老工人进来打牌,晚上冷清得像监狱。
    他站在门口,没进去,“到底是什么——”
    话音未落,他后背突然挨了一脚,力道之大,让他狠狠扑在遍是灰尘的地上。牙将嘴唇磕破了,他连忙转过身,只见历束星站在自己身后,而原本甜甜笑着的平依依双手插兜站到历束星身边,趾高气昂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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