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封如故交给常伯宁照看后, 罗浮春与桑落久就一道去准备养身的药物和茶点了。
    剑川炼出的丹药也算是道门一绝, 罗浮春正试图向小童多讨要几丸时, 一直端着药膳、跟在他后头的桑落久扯一扯他的衣角。
    他轻声唤:“师兄?”
    罗浮春回首望去,愕然发现, 桑落久手端的琉璃盏内,药液呈波纹状向外扩散,如有百尺巨人在近旁漫步,震得水面摇荡。
    剑川中尚留的弟子皆出了门户, 仰首观天,莫不瞠目。
    两道通天剑意从川中客馆内交缠而出, 直升皓空。
    青冥浩荡间,一道剑意形如长鲸白齿,神似崩摧雪山;另一道形如谛听啸天,神似云山海楼,彼此纠缠, 偶尔相撞,便如钱塘狂潮, 溅起一片破碎的雪沫, 但只消片刻, 长鲸犹跃,谛听昂蹄, 一时间,周边沉水沸腾,竟有一半升上天际, 化为茫茫灵雾,如丝如线,绕剑意而旋,仿如黄河落天,天日流瀑。
    有青霜门弟子急急去寻严无复:“掌事……这,这,好端端的,两位贵客如何打起来了?”
    严无复手拄杖剑,神态安然:“小子,少大呼小叫,开开眼吧。这哪里是打起来?”
    面对弟子震惊不已的脸,他拿拐杖敲了敲地面:“……不过是寻常的试剑罢了。”
    等罗浮春与桑落久闻声赶到时,如一与常伯宁二人试剑已了。
    常伯宁的修为,距离还虚之境仅一步之遥,但叫他意料不到的是,单论剑上修为,如一竟能与常伯宁平分秋色。
    长鲸与谛听的幻象淡消,唯余花叶飞旋而落,鬼影消逝而去,唯有漫天簌簌湘竹叶被残余剑风搅动,飘飞半空,不肯下落。
    如一收剑于鞘,僧袍被含着竹叶的风拂动,依稀可见襟摆处缺了一角。
    他恭敬道:“义父,这便是踏莎剑法?”
    义父练剑时,从不曾告知如一自己所用的剑法是何名。
    常伯宁收剑回身,微微欠身,衣带随风而飞,颇有仙风意趣,然而衣带末端也被“众生相”削去了一截:“未有大成。”
    罗浮春闻言,不禁跌足大憾。
    他入山多年,都没能见过师伯运使踏莎剑法,更别说归墟剑法了。
    这两名道门剑界的年轻双璧,自十年前的灾变之后,都不约而同地弃剑不顾,一个沉迷养花,一个成日懒散。
    剑道双杰,一时清绝,如今竟是匿迹销声,风采难见了。
    每每思及此,罗浮春都好奇,当年遗世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能使得一干人等心性变至此等地步?
    而桑落久对二人的比试并不如罗浮春兴致浓厚。
    他托着一玉瓶讨得的养身丹药,望向一侧,喃喃道:“……师父。”
    如一与常伯宁同时转头。
    只见封如故不知何时披衣,趴跪在窗侧,双臂架在窗边,探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二人切磋。
    如一神智清醒后,想到自己方才与义父试剑时,胸中需要强行抑制才能克制得住的战意,越发想不通,自己对义父的这点若有若无的敌意来自何方。
    在看了一眼封如故后,如一心中陡然一悸,似乎即将得出某个答案。
    但他本能觉得,自己应该回避那个答案的。
    于是他立即错开视线,佯作不见。
    常伯宁见封如故起身,忙上前几步,赶至窗边,挡在他身前,嗔怪道:“不怕受风?”
    说着,他细心地替封如故拈去了发上飘落的半片竹叶。
    这片竹叶是他削落的,上面还残留着棠棣剑的剑气。
    封如故仰着脸笑道:“师兄和小红尘在外面打得这般热闹,居然还想着不给如故看,当真小气。”
    常伯宁拿他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把他隔着窗户半推半抱了进去,就像抱一只试图逃出窗外去玩儿的猫:“你呀。”
    眼见二人一举一动都熟稔至此,如一口中酸辛难耐,双重的失落,让他只发力握紧剑柄,一言不发。
    ……“未有大成”?
    十年前的义父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年纪轻轻,身负大才,“自谦”二字,从来不是写给他这样的人的。
    义父是云表仙人,是“天教分付与疏狂”的风流人物,他最爱的便是夸耀他自己的剑法,自恃剑才,狂悖不堪。
    “若论剑上之资质,我师之后,便是我。”
    “什么青天高,黄地厚?”
    “吾乃天外之天,绝顶之峰啦。”
    这是狂言,是酒话,却也是真话。
    如一想,十年风陵之主做下来,就这样折损了他的心性吗?
    至于另一层失落,如一不知源于何方,索性暂时不管。
    但直到他走到僻静处,还未能察觉到,自己竟抑制不住地抬手反复抚摸着被封如故亲吻过的唇畔,只觉那处滚烫,又隐隐泛着甘味。
    吩咐罗浮春与桑落久去打凉水、为封如故敷额,常伯宁进入房间,掩好房门,又从半开的窗口确认如一已经离开,他才长出一口气,拍拍胸口,看模样甚是紧张。
    ……他终是不擅长骗人。
    被重新裹入被中的封如故懒洋洋地称赞道:“师兄好剑法。”
    “你叫我瞒住他,我就瞒住。”常伯宁在床侧坐下,脸颊微红,“好在踏莎、归墟,一剑同源,而踏莎剑法的真容从未现于世间,我又看过你演舞过归墟剑法……刚才学得可有六分像?”
    “师兄,过谦便不好了。”封如故也有点好奇,“师兄,你是如何将归墟剑法学得这般神似的?”
    “看着看着,想着想着,便就像了。”常伯宁也露出了一点温柔又无奈的苦恼相,有些想要去碰封如故鼻尖上的小痣,指尖刚出袖,却又觉得于礼不合,立即缩回了手,“……我也不知为何。”
    说着,常伯宁又不放心起来,问道:“真的很像吗?”
    封如故:“八分。”
    常伯宁:“那还不够。”
    “五分像就够了。”封如故将下巴垫在手背上,闭眼轻松道,“小红尘厌恶我,不愿我是他的义父。只要一丁点儿证据,就足够说服他了。”
    “胡说。”常伯宁替他理好碎发,软声道,“我看他并不讨厌你,或许只是他性子刚硬,不知道该如何说出自己心中所想而已。”
    封如故笑话他:“师兄眼里的人间真是单纯,连一个坏人都没有。”
    常伯宁听他的语气,便晓得他的精神倦极了,急需休息。
    出山这么久,封如故几乎从没休息过。
    常伯宁轻声哄着封如故入眠,话语间,半是安慰,半是认真:“坏人都已被师兄杀了。如故安心睡吧。”
    封如故啧啧两声:“端容君这话,要是叫旁人听到,定是要惊掉下巴。”
    常伯宁拍着他的肩膀:“师兄鲜少出门,所以旁人如何看我,我并不在意。对师兄来说,如故便是如故,世上只得一个如故,你以为旁人不喜欢你,是他们不知道从我的眼睛看你时,你有多么好。”
    闻言,封如故低低笑了一声,藏在被子下的手缓缓滑过腰侧,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后抿一抿唇,露出一张没心没肺的笑脸,道:“师兄,我说一件事情,你别生气啊。其实我又……”
    “……云中君在吗。”
    门外,海净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封如故的话。
    若是自家徒儿在这种时候打扰自己,封如故怕是一个“滚”字就丢过去了。
    但既然是如一的小师侄,封如故的态度便温和了许多:“还喘着气儿呢。”
    海净推门而入,先对常伯宁施了一礼:“端容君。”又道,“云中君,剑川外有人求见。”
    常伯宁有意阻拦:“如故身体不便,就算有要事要见,也得入内相见吧。”
    “也许有些不便……”海净面露为难之色,欲言又止一番后,从怀里拿出一样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封如故:“您看这个,就知道是谁了。”
    ……那是封如故数日前交给卅四的试情玉。
    是卅四来了?
    见封如故见了那信物,竟真要下地,常伯宁意欲阻拦:“你身体未见好转,还在发烧,不可妄动。”
    封如故道:“服过药,精神便好一些了。师兄你不必跟来,叫浮春他们给你沏口茶,润润嗓子。沉水虽寒,泡茶可是一绝呢。”
    “可你……”
    封如故起床穿衣:“我不是凡人。我是云中君。不过是落了寒水,便又是发烧又是卧床,叫人看笑话。……师兄,我腰带呢?”
    常伯宁取过他的缥色衣带,替他束上:“可你已不是昔日的……”
    “师兄。”封如故打断了常伯宁即将出口的话,“我必须是。”
    “如故!”常伯宁焦急兼心痛,手上系着的衣带不由一紧,将封如故本就偏细的腰线勒得往前一挺,“你便如此不爱惜自己吗?你这般疯,要疯到什么时候?”
    封如故将长发高高束起,四处寻找发带,闻言,他双手拢住头发,细思片刻,言笑晏晏道:“自然是疯到死啊。”
    常伯宁转头,心中恻然。
    人之生宛如一树繁花,人人皆盼其锦绣一生,却不许其随风而堕,零落凋亡。
    若是英雄,最好能做足一世;若是美人,最好要早早死去。
    封如故年少怀才,妒之羡之者众,如今他一朝跌落凡尘,灵力尽被封于体内,几乎等同废人。
    此消息若是被道门中人得知,惋惜者有,幸灾乐祸者也不会缺少。
    而如故昔年在魔道中结下的无数仇人,必会如蝇而至。
    到那时,他将一世龟缩于风陵山中,仰人鼻息,受人怜悯。
    但是,这样对如故来说,竟已是最好的结局。
    一旦七花印彻底破坏,与灵力纠缠在一起的魔气彻底失去制衡,那么如故唯有堕魔一途。
    到那时,风陵仍可以保护他一生,但早就蠢蠢欲动、野心勃勃的小道门,怕是会趁机发难,不会再奉风陵为正道圭臬,甚至扯起反魔大旗,逼迫风陵山上下一干弟子脱离道籍。
    若是到了此等地步,他作为风陵现任山主……
    封如故没能找到发带,索性就不束发了。
    出门时,他与端着冰水与手巾把的罗浮春恰好撞上。
    罗浮春阻之不及,眼见封如故大步离去,对常伯宁诧道:“师伯,师父要往哪里去?”
    常伯宁乖乖答:“有人找他。”
    罗浮春一听,急得顿足:“师伯!您也不管一管师父?”
    常伯宁一愣:“我……?”
    罗浮春向来嘴快,加上在桥断时眼见封如故两度落水,受惊不轻,重重压力累积,索性对着脾气好的常伯宁一气儿释放了出来:“您这些年处处纵着师父,宠得他万事随心所欲,一点儿都不顾忌自身,我和落久是他的徒弟,有天地君亲师的规矩压着,奈何不了他,可师伯您……”
    常伯宁蛮抱歉地笑了笑:“可我给不了他更多,自由是我能给的最好的东西了。”
    见罗浮春一时语塞,常伯宁扶门而立,远望着披着道君服的封如故离开的背影,心中已有了主意。
    在常伯宁看来,所谓自由,无非是守在家中,看他去,看他回,由得他任性天地。
    他累了,倦了,自己就在这里,能有一个家供他休息。
    如果将来这个家不能再保护他了的话……
    师父亲手将风陵交给自己,绝不希望风陵在自己手中没落。
    所幸,燕师妹还不知当年之事。
    真到了不可挽回之时,他自会向道祖谢隐瞒之罪,再将风陵交给师妹搭理,挂冠而去,与如故共同离开风陵,走一走自己还未曾走过的人世。
    有如故相伴,那不会是一场逃亡,而是一场旅行。
    ……
    断桥本就是由大能法力所铸,被人趁虚而入、埋入了别家的灵力,方才被引爆,现桥身已被青霜门弟子合力注灵,勉强修复。
    沉水之上,依旧是乱冰沉浮,在日光下清光熠熠,依稀可见事发时的乱象。
    封如故刚越过冰桥,与卅四打上照面,卅四便撩开挡脸的青色幂篱,凝重道:“……出事了。”
    封如故知道卅四突然来剑川寻他,而不是通过荆三钗来信,早就猜到卅四有重要事情,因此并不多么吃惊:“……是不世门?”
    卅四:“我做完你交代给我的事情后就返回总坛,发出云海令,令门下弟子回归。查验之下,共有三名门徒不见踪影。我依次查去,发现这三名门徒最后出现的地点,恰好是你们道门几名道士身亡陈尸之处。”
    封如故:“为何消失,可有查明?”
    “按理说,不世门门人多是拖家带口,有家人留在总坛,不大可能轻易叛逃。”卅四道,“我派人去搜,已找回两名弟子的尸首。第三具……已不算是尸首,只剩残骨。”
    卅四未详述尸体被发现时的惨状,不过封如故可以想见那场景。
    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有被残毒的术法所伤,才会被腐蚀到只剩残骨,鲜血津津,人筋干焦,以至于到了红里掺银的地步。
    卅四道:“这件事,‘他’已知晓。‘他’想见你一面。”
    封如故脸色突然变了:“……林雪竞?”
    卅四看着他的眼睛:“是。”
    “……真到了这等地步了?”
    卅四:“他曾说过,不世门一切事务交我照料,可若是到了不得不为的时候,他会现世。到时候,他会请你还他那个在‘遗世’里欠他的人情。”
    封如故将手搭在后腰,隔衣用指尖描画着伤口,也描画着红莲花瓣的花叶。
    在遗世里,林雪竞曾救下他与众道门道友。
    从结识他的第一日起,封如故便知道他有闻达天下之愿。
    不世门,便是他闻达天下的手段。
    如今,不世门已连续有三名门人受人杀害,手段残忍,想必是被厉害角色盯上了,值此困难之时,正该是封如故设法施以援手之时……
    但他的花已开了两朵半。
    就算这回被师兄治愈,他要对付这等对手,也非得动用灵力不可。
    ……唐刀客先诱惑练如心对他动手,又逼他落入沉水、动用归墟剑法来自救,再送来试情玉,将他的视线引向不世门,让他联系卅四,从而发现不世门弟子的失踪死亡,为的不就是让他多次动用灵力,最终彻底破开七花印,堕入魔道?
    他封如故何必一定要随他起舞?
    封如故想到还在剑川内等待他的常伯宁,想到嫉魔如仇的如一,垂下手来,说:“抱歉,不能是现在。”
    说罢,他转身欲走。
    卅四在他身后道:“杀人者的手法很是特殊,乃是魔道血宗中人。你或许认识。”
    封如故止住步子。
    卅四说出了那人的名字:“丁酉。”
    封如故心神大震,抬手抚过自己比左眼颜色稍淡的右眼,嗓音未变,甚至含了一点笑意:“……他还没死啊。”
    丁酉,遗世之劫的策划者。
    他是“竹君子”韩兢失踪,荆三钗重伤,众家道友死伤惨重的罪魁祸首,也是在沦陷的五十八日里,剐了封如故整整一百八十刀,毁他一只眼睛的真凶。
    对付封如故本人,唐刀客用的仍是坦荡荡的阳谋。
    于公,丁酉其人,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于私,与你有深仇大恨之人就在眼前,你还要为不世门偿还人情。
    所以,你封如故会如何抉择?
    对此,封如故给出了他的回答。
    他转过身去,直面卅四:“尸体在哪几处被发现?”
    卅四答:“青冈,鬼城,如皋。”
    封如故一振袖:“卅四叔叔,三日之后,青冈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回归啦w
    今夜第一更,放一只被小师侄训的常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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