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心下一悸, 某个可能性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仅那一闪, 便生生划痛了他的心。
    他第一反应便是否认:“娑婆剑法乃贫僧自创。”
    这话并非诳语, 但如一说得并不坦荡。
    剑法一途,是义父亲自带他踏上, 若说娑婆剑法没受到义父一星半点的影响,那才是谎言。
    严无复也不欲追根究底,道:“那便是老夫多嚼舌根了。居士莫怪,归墟剑法虽说足有十年未曾现世, 但也是有人见过的,娑婆剑法这些年横行天下, 自成一派,若是剑路当真有所相似,肯定会有人议论。既然无人议论,或许就是老夫多心了。”
    说着,他在药庐前站定:“……然而, 聚阴魂,纳群鬼, 不拘正邪之气, 均吸取来为己所用, 老夫纵观天下道门剑法,也只有娑婆剑法一门, 与归墟剑法的气度有所相近。”
    如一冷面如铁,不欲再与他多谈此事:“贫僧入内取药,多谢严掌事引路。”
    按心中方子一一取了药物, 如一携一身药香而返。
    路上,他心中浮起陈年旧事。
    如一自从学会写字,便偷偷开始记录师父一言一行,何时饮食,何时饮酒,何时起居,今日又说了什么话,都如实记录在案,一面习字,一面又能摸清义父喜好。
    除此之外,他在装束上也有多有模仿义父,常在左腰间别一根木枝,跟在他后面,学他走路姿势,学他拿取物品的习惯。
    少年发现后,拎着他的脖颈警告过他:“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许学我。”
    然而如一只是改为了暗中观察。
    后来,为了让他有自保之力,义父还是开始教他剑法。
    他教的是风陵剑法,说是为小如一打基础用的。
    但小如一观察力不差,他看得出来,义父自己常操练的一套剑法,与他教自己的那套并不一样。
    他想能追随在义父身边,离他近些,再更近些,于是,他常常观察义父的那套剑法,暗暗有了不少心得。
    义父与他身量有差,在习剑时自是无法手把手教学。
    他常常卧在浓荫之下,凉椅之上,用长木枝对以木代剑的小如一指指点点:“手握稳了。”
    小如一乖乖回答:“义父,我握稳了。”
    少年单手执着玉酒壶,陡然发力,反手一枝,把小如一手中平握的树枝拦腰打断。
    如一手稳至极,握着从他手前三寸断裂开的树枝,眼皮困惑地眨上一眨,还不能明白这是义父对他的测试。
    如一的表现很叫少年满意。
    他衔住酒壶,笑着饮了一口酒:“这便对了。”
    琥珀色的酒液从他唇边溢出,顺着脖子滑下,在一字锁骨里留下了一道暧昧的水痕。
    ……
    如一猛然刹住脚步。
    封如故绝不会是义父,不可能的。
    义父与封如故师出同门,均有自创剑法,一名踏莎,一名归墟,这两样自创的剑法均脱胎于风陵剑法,想来,归墟剑法与踏莎剑法也该有神似,那么,自己经义父亲自调·教,所得的娑婆剑法,与踏莎剑法有所相近,也是正常。
    义父素有少年侠气,行事潇洒,最爱自由徜徉于天地,如一可以相信,十年过去,他能因为应肩负的责任,成长为稳重内敛、温柔敦厚的端容仙君,却不信他会变成浑身骨头没有三两重、轻飘懒散的封如故。
    况且,若封如故是义父,那么……
    模模糊糊的念头行到此处,快步而行的如一突然驻足停下。
    风送来一阵淡淡的栀子花香。
    他想,封如故总有些风雅过头的小爱好,最爱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挑剔任性,等他醒来,若是能闻到栀子花香,或是身上会舒服一些。
    思及此,他撩起僧袍,将地上玉色的落香扫入麻纱帕子中,抖落尘土,包裹起来,待回到暖阁处,他亲自煎了药,又备了几样用来甜口果脯,想想这些未必合封如故的口味,他又摘来几个梨子,将梨切成雪白小丁,拿冰糖水浸了,和药碗一道放入托盘中,一路送到封如故房中。
    待他推开房门,却见一道身着风陵道君服、轻裘缓带的瘦削身影,扶着桌子,正低弯着身子斟茶。
    见状,如一脸色不大好看了,语气略不善地问道:“为何下地?”
    那道身影明显一怔,回过身来。
    看清那人竟是常伯宁后,如一呼吸一窒。
    发现来人是如一,常伯宁的表情也变得不自然起来,率先避开了视线:“我……处理了神石之事,刚回到风陵,便听说剑川内部有所变动,想着如故来了此处,不大放心,想来看上一看,没想到方至此处,便看到冰桥断裂,又听说如故落水……”
    如一低头看茶色药汤中自己的倒影,有些说不出的僵硬:“是红尘没能照顾好云中君。”
    常伯宁忙道:“我没有责备你。”
    语罢,房间内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两个人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间,唯有栀子花香静静流淌。
    如一想,抑或是十年不曾相见的缘故吧,他总觉得与常伯宁之间多了些莫名的隔阂和生疏。
    但他还未来得及为世事变化而伤感,常伯宁便轻咳一声,走上前来,伸手欲接过托盘,客套道:“辛苦你了,快些去休息罢,我听浮春和落久说你也落水了……”
    但如一紧握着托盘一角,并未松手。
    常伯宁一接不得,有点讶异。
    如一道:“义父一路赶来,风尘仆仆,也是辛苦。喂药本是小事,让红尘代劳吧。”
    常伯宁双手虚握住托盘另一端,犹豫着要不要放开。
    按他所学的礼节,这药物是如一亲自准备的,他既然愿意伺候如故服药,那就该随他。
    但常伯宁却不大想要放手。
    向来性格随遇而安的常伯宁,破天荒地选择了从心,握住药盘边缘,坚持不退:“如故嘴上挑剔,不爱服药,小时候初来风陵,水土不服,再加上突逢家变,病卧在床,神思混乱,吃药时都得哄着,一口蜜饯一口药才肯吃,实在是被娇养坏了,伺候他吃药,实在是劳神费力,还是我来,不必麻烦你了。等他醒来,我会告知他,药和蜜饯都是你准备的。”
    如一想到小封如故窝在义父怀中任性的画面,胸口不禁腾腾冒出酸气,呛得他喉咙发涩,声音也低哑下来:“义父……”
    两人正放下的床帐被挑起了一点,封如故从帐内连扔两个枕头出来,气道:“吵死了!我才睡着!!”
    如一转身拿背接了一个,常伯宁则单手横空接住一个,抱回床边,软声道:“如故。抱歉。”
    看到来者是常伯宁,正头痛欲裂的封如故一怔,马上眉开眼笑,扯了他的衣袖娴熟地撒娇:“师兄是什么时候来的?”
    常伯宁温柔道:“刚进来不久,见你嘴唇干裂,想倒些水给你喝。身上过了那么重的寒气,还难受吗?”
    封如故嬉皮笑脸:“哪有那么严重,就是被人暗算,过了一道水而已。”
    常伯宁轻推了一把他的额头,努力装作嗔怪的样子,语气却怎么也凶不起来:“当你自己是饺子吗。”
    封如故正是头晕眼胀,被推得哎呀一声,往后仰在了端着药来到床侧的如一身上,就势赖住:“起不来起不来了。”
    然而,这一推之下,常伯宁觉出了不对。
    他搓一搓指尖,感觉到残留其上的异常高温,瞬间紧张起来:“如故,怎么烧得这样厉害?!”
    他正要去抱封如故,如一便先单臂揽住封如故的腰,将他放平到床上,面色冰冷,动作却足够轻柔:“躺好。”
    说罢,他又言简意赅对封如故道:“义父,腰垫。”
    常伯宁见封如故突发高烧,也顾不得再与如一争抢谁来为他喂药,将怀中软枕递来,替他将腰身垫高。
    而如一便自然地端起药碗,并着一小碟盐渍梅子,喂封如故吃药。
    药碗是玉石做的,药盛了温温的一小碗,托在手里,也不是很烫口,每喂上一勺药,如一都严格按照常伯宁的指示,喂他一颗梅子解苦,并拿小勺子轻轻刮他唇角,免得药液流出。
    常伯宁立在床侧,嘴唇轻抿,关切道:“如故,你身上……无恙吧?”
    他之所以听说剑川里有人与那幕后黑手唐刀客沆瀣一气,便急急赶来,就是担心封如故会被迫与人动手,触动七花印。
    几日前,他才刚刚替如故修补过一次,七花印的状态还未能稳固,若是在短时间内如故再度催动灵气,下次花开的速度只会更快、更加不可收拾。
    封如故将常伯宁担忧的脸看在眼里,藏在被子下的指尖绕到身后,不着痕迹地轻轻摩挲着后腰的花开处。
    他抬眼专注望向为他喂药的如一,注目片刻,便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轻松笑道:“没事儿,我刚掉下去,落久就扔了箜篌弦下来。”
    这意思很明确:我并未动用灵力,师兄请安心。
    听到他这样说,常伯宁不着痕迹地舒出一口气来。
    但如一却微微蹙起了眉。
    ……这与事实并不相符。
    没想到,他刚要开口,封如故就像是窥破了他的意图似的,双指捻住了他的衣袖,小孩子要糖吃似的晃了两晃:“……是不是啊,如一大师?”
    如一看到他这张坏笑着的煞白的脸,又恨又怜,恨不得再在他脸上添上两个指印。
    他无表情地舀起一勺不添蜜饯的药,径直塞到封如故嘴里。
    封如故一下苦得皱了脸,又是哈气又是含泪,看上去委屈得要命,看他这副模样,倒是让如一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常伯宁见到此情此景,错开目光,嘴角惯性地含了笑,心脏却是沉沉的发涩,说不出的怪异滋味。
    等封如故服过药,被如一扶着躺下安睡了,如一带上门,回过身来,叫了仍然心事重重的常伯宁一声:“……义父。”
    常伯宁正要抬手挂上眼纱,闻声温驯地“嗯”了一声:“何事?”
    常伯宁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确有端容仙君风范,脸也与十年前相差无多,但与这样的常伯宁对视,如一却从心底里泛起一股怪异的陌生感来。
    他强自压下这种怪异感,道:“义父,你我许久没有交过手了,不知义父可否愿意再指点红尘剑法一二呢。”
    作者有话要说:如一:一种跟爹抢小妈的蜜汁错觉.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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