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不拿工资, 真的很不一样。
    有工资,就有了参与感,也有了荣誉感, 还会生出主观能动性。
    杨先生一听说朝廷会给银子, 心里顿时就思量开了。他想,衙门找上自己定是为了把《冤臣录》中的内容宣扬出去, 尽可能地叫更多人知道。但金家酒楼虽比不得金玉楼那样叫人望而生畏,也还是有些门槛的,真正的穷人根本不会往酒楼这边来。
    想要叫《冤臣录》在百姓中口口相传, 靠他一个说书先生肯定不够。
    杨先生不由地想到了吉祥街的馄饨摊。
    之所以会知道那摊子,是因为他和那馄饨摊的摊主一起讲了《詹水香传》。杨先生还乔装去听过,发现他和那摊主完全是两种路数。他学不成摊主那样, 摊主也学不成他这样。不过, 在最底层的百姓中间,还是摊主那种讲法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冤臣录》其实也可以放在馄饨摊上讲。
    杨先生便对着大人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杨先生是皇上亲口点出来的人, 大人对着他保持着一份少有的尊敬。听了杨先生的话, 大人心说, 确实是个聪明人,若此人是我手下小吏,我定也会提拔他。
    大人有心给杨先生作脸, 便说:“这主意不错。既然这人是你举荐的, 回头就由你亲自去招揽他。他也有一份钱拿……唔,就每月八百钱。回头钱一并送到你这里,你再差人给他送过去就是了。”这是叫杨先生总揽的意思, 馄饨摊摊主归杨先生管。
    杨先生再次心惊大人的好态度。这是连下属都给配上了?
    他祖上几代说书, 此前从未想过竟然有一天能靠着说书吃上公家饭!
    拿到《冤臣录》后,杨先生第一件事就是找金胖请了三天假。他要闭关三日, 好好研读此书,只有将书中的全部内容都熟记于心了,他才知道该怎么去讲好此书。
    金胖当然是第一时间就准假了。他这个人其实很擅长钻营,知道杨先生从此以后也算是攀上朝廷了,是有靠山的,他还对杨先生说:“这三日你只管好好看书,一日两餐加中午的那一顿点心,我都遣我族侄亲自送去你家。这样你就不用开火了。”
    杨先生又是谢过。
    翻开《冤臣录》,开头第一个是一位叫宋舟的大人。
    之所以叫宋舟排了第一,当然是因为二皇子提出为前朝忠臣平反时,专门拿了宋舟来举例,据说皇上当时还笑着夸了二皇子做得不错。对于编写书本的文吏来说,他们有心要逢迎,也擅长逢迎,把谁放在开头不是放呢,既然这人为二皇子所知,又得了皇上的一句好——虽然皇上夸得其实是二皇子——那自然要把宋舟放在第一了。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比如此时刚刚打开《冤臣录》的杨先生,他的第一反应显然就是,这肯定是最大最大的忠臣!他的功最大,受得冤最重,因此才能排在第一。
    说书人想要顺利把听众的情绪带动起来,除了技巧之外,更需要有真感情。
    如果你嘴里骂着前朝奢侈无度,其实你内心非常羡慕那种奢侈,那么你的真实情绪总会从言语神态中带出来,慢慢感染周围的人。这会导致听众们听到最后并没有觉得义愤填膺,反倒是生出了不少向往。这样一来。“批判前朝”这个目的算是毁了。
    杨先生肯定不会犯这类错误。
    所以当他看《冤臣录》时,他把自己的情绪完全沉浸了进去。
    通过书上的字字句句,他仿佛穿越时空真的看到了那位高瘦文臣,面容严肃、铁骨铮铮。他有着十多年的地方官经验,对着百姓真正做到了爱民如子;在大理寺任职期间,更是改判了无数冤案;在前朝大厦将倾之际,他站出来针砭时弊,提出了治国上策,结果却是被贼宦陷害、被昏君抛弃,最终被抄家灭族……因为他们给他扣的罪名太大,他被砍头时,一路上被蒙蔽的百姓还对他唾骂,觉得这样的官员就该杀。
    杨先生放任了自己的情绪,不知不觉竟然泪流满面了。
    金胖的族侄来他家里送饭来时,见杨先生肿着一对核桃眼,吓了好大一跳,回去就和金胖说了。金胖觉得很正常,杨先生骨子里有些文人情怀,难免多愁善感嘛!
    金胖觉得自己见过许多世面,绝不会和杨先生似的轻易哭出来。
    然后,杨先生第一天讲《冤臣录》,金胖先是咬牙切齿,再又哭得稀里哗啦。见过许多世面的金胖一边哭,一边脑子里冒出了生意经。啊,哭着也不能忘记赚钱。
    第二天再讲《冤臣录》,讲的还是宋舟。因为每天都有新客人来,所以同一内容会连讲三天,之后才会换内容。老客们发现菜谱上添了一道新菜,竟然叫下油锅。
    待宋舟大人被贼宦陷害时,“下油锅”出场了。
    那领头陷害宋舟大人的贼宦名字里正好有个“丹”字,谐音是“蛋”,这个“下油锅”就是把鸡蛋煮熟去壳,放油锅里炸,炸得蛋皮起泡就成了,寓意是那贼宦下了油锅。
    大家点一道“下油锅”,恶狠狠地咬下去,气势磅礴地好像是把那贼宦生吃了!
    因为这道菜的原材料就是鸡蛋,一份菜里就只有一枚蛋,只需额外收一点油和调料的损耗,加个一两文钱就卖了,称得上十分便宜。所以来酒店里吃饭的客人们完全不用考虑自己的荷包是厚是薄,都可以大手一挥地叫小二往桌子上端一道“新菜”。
    别看一枚蛋只赚那一两文,等到夜里一盘账,竟然没少卖!
    又有馄饨摊的摊主名叫陈平的被请来后,跟着杨先生学了《冤臣录》里的第一个故事,又学了几道前朝宫廷的奢侈菜谱。待陈平回去后,他心里感激杨先生给了这么个机会,又记着金胖还免费请他吃了一顿饭,陈平就特意拿着“下油锅”大说特说。
    这年头穷得已经揭不开锅的人,他们根本就不会往城里来。能站在陈平摊子上听故事的百姓,咬咬牙总能挤出那么十几文钱。“下油锅”竟是他们都能消费得起的。
    没几天,金胖不得不又请了一个族人来,专门站在廊下卖“下油锅”。买家不打算进店消费,金家酒楼也没法提供那么多的碗筷,直接用木签子往蛋上一插,买家插着蛋就走了。有好事者还编了顺口溜,说奸臣贼宦就应该先被下油锅,再被穿肠破肚。
    额,听上去好像有些影响食欲。
    但卖得特别好!
    大中午时,廊下的队伍能排得老长。
    一段时间下来,这道“下油锅”硬是把京城周遭的生鸡蛋价格往上抬了一文钱。
    安信侯府。
    万商借着前户部尚书冯垠府上的事教导了大儿子詹木宝。瞧见了吧,孩子一定要好好教。孩子教不好,任你再有本事、再有靠山,你们全家还不是被连累得玩完。
    詹木宝向来听万商的话,也顾不得说自己还没成婚呢,孩子更是没影,只问:“那怎样才能把孩子教好呢?”
    万商说:“这就需要你自己想了。因为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不可能有一套标准适用于所有孩子。从大面上来说,作为父亲一定要有责任心,还要学会和孩子建立亲密关系。然后就像种地一样,该施肥施肥,该浇水浇水,该除杂草也要除杂草。”
    詹木宝非常上心,一直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
    到了宋书生带着新写好的杂戏稿子定期上门拜访的日子,因为相信宋书生的学问,詹木宝就把自己的思考结果拿出来分享说:“我越想越觉得我娘说得对,不能用一套标准去要求所有孩子。我自幼和我表哥一块儿长大,我们俩性情就很不同。长辈们从来不会因为我学东西比表哥慢就骂我,也不会因为表哥胆子大就说表哥不好。”
    “这便是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了。”宋书生总结说。
    詹木舒年纪最小,聊到这种话题还有些害羞,红着脸说:“我觉得……想要把孩子教好,夫妻感情也要好呢。那犯事的冯二,我以前见过这个人。听说他爹娘感情就很糟糕。别看冯二和他兄长冯大是同父同母,因他大哥常帮父亲说话,他母亲就总觉得大儿子不贴心,于是越发溺爱小儿子,又常在小儿子面前说他兄长冯大的不是。”
    因为兄弟感情糟糕,得知家里打算牺牲自己去给大哥仕途铺路,冯二才会心怀不满。如果冯家夫妻的感情是好的,冯二与他兄长之间是和睦的,冯家未必会出事。
    但夫妻感情要怎么才能处好呢?
    书房里,三只童子鸡面面相觑。
    好在这时有人传话:“侯爷,表公子从五溪铺回来了,才下了马车,正赶往荣喜堂去给太夫人请安。”
    詹木宝立马就坐不住了。距离上一次见到表哥,又过去了两个多月。詹木舒知道他们感情好,忙说:“大哥你快去看看吧,说不定是庄子上又有了什么好消息。”
    詹木宝又看向宋书生,宋书生自然说自己不介意。他就兴匆匆跑去了荣喜堂。
    万平安从庄子上回来,是因为小鸡的人工孵化有了一些进展,对着万商滔滔不绝地说:“因为大家都有意识要沤肥嘛,发现牛粪沤肥时热乎乎的,且这个能持续,牛蛋的娘就灵机一动,想要用这个热来孵小鸡……试了两次,竟然真孵出了几只。”
    孵一次小鸡的周期是二十天左右。他们这两次实验,确实孵出了小鸡,但损耗同样不小。不过他们隐隐抓住规律了,只要继续实验下去,损耗应该能慢慢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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