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一家子见过皇城中多少起起落落。他通常觉得那些人那些事与自己无关。但今日站在顺天府外头, 听着安信侯府太夫人说这一番话,忽然觉得她离自己很近。
    “我怕不是疯了。那是侯府的太夫人!”陈平在心里对自己说。
    可还是觉着她离大伙很近。据说很久以前曾经有哪位皇帝,听臣子说老百姓吃不上饭了, 他能问出为什么不吃肉这样的话。这种事情在太夫人身上绝对不会发生。
    因为她即便成了太夫人, 心里仍把自己当做普通百姓。她认为自己是权贵时,她就会替权贵着想。她认为自己百姓时, 她的眼中便依旧能够看见平民百姓的疾苦。
    等围观群众的情绪平复下来,万商从詹木宝那里接过来一个匣子。
    这里头装的就是朴管事放印子钱的契纸。万商拿着箱子说:“这里头是那个恶奴放印子钱的契纸,也是他触犯律法的证据, 今日我就做主,等到案情审理结束,这一箱子契纸没了用处, 就连着盒子整个都烧了, 所有签了契纸的人日后再不受辖制。”
    大家继续叫好。
    万商把盒子递给大理寺那位送了她一行人出门的官员。官员接过匣子,立刻面容严肃地表示会照安信侯太夫人的话去做。从犯案者那里借过印子钱的都不用还了。
    顺天府的这位官员, 从万商进门开始就对着她表现得很尊敬。毕竟万商身上是超品的诰命, 哪怕单纯因为礼仪, 官员确实也该恭敬的。他的品级差着万商好多级。
    但刚刚站在万商身后,听着万商对外头百姓说了那一番话,这位官员的恭敬顿时又真实了几分。反正詹木宝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 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更严肃了, 越发注意着万商的言行举止。当他对着万商弯腰的时候,腰塌下去的弧度又低了几分。
    “我娘是最厉害的!”小侯爷詹木宝在心里大声喊道。
    围观的平头百姓们或许只从万商刚刚的那一番话里听出了她的嫉恶如仇,觉得她这个人十分正义。但官员是文官, 文官多少懂一些弯弯绕绕, 万商这么明显的态度摆在这里,官员十方清楚, 她嫉恶如仇是一方面,她刚刚那话是要掘世家的根基啊!
    世家立足于世,靠的是什么?
    一个字“礼”。
    如果抛开礼不说,世家就和那些地方豪强什么的差不多。
    当然,世家本也是地方豪强,但不是所有的地方豪强都能被称之为世家。世家的尊严、世家高人一等的地位都来自于“礼”。礼就是一种“规则”。他们自己制定了一套规则,然后他们宣布在这个规则中,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他们是世间唯一的权威。
    别人再有权势,只要他们接受了这套规则,就会自然而然地被世家轻看。
    这套规则并非一无是处,事实上规则本身是高级的,至少比当前的主流文明要略微高级一点,因为只有高级的文明才能引得世人趋之若鹜。规则中存在很多值得被人推崇的地方,如果一个人真能按照这套规则行事,那么他们大概率确实受人尊敬。
    问题却在于规则是世家定的,下场比赛的也是世家。也就是说世家又是裁判,同时又是选手,最后他们宣称自己是比赛的第一名,这里头的事就经不起推敲了啊。
    而如果这套规则不复存在了呢?
    或者世家不再是解读诠释这套规则的权威?
    那么世家就没有什么特殊可言了。
    不再特殊的世家,一旦出了什么事,或是出于外力叫他们保不住自己的家财,或者出于内因导致他们人才断档,那么他们就会“泯然众人矣”,消失于历史长河。
    顺天府的官员心里其实也怀疑,不是说安信侯府太夫人是乡野村妇么?乡野村妇有这样的眼界、这样的胆识去干这事?难不成太夫人身后藏着一个了不得的军师?
    哦,等等,“乡野村妇”好像是侯太夫人的自称吧?
    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用这个自称的,要么是真朴实单纯,要么就是不可估量。她都拿自己身上最薄弱的地方来自称了,别人还能再用这点来攻击他吗?必然不能了。
    顺天府官员心道,即便侯太夫人身后真藏着军师,这身气度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教出来的,只能是天生如此。若今日没亲自招待太夫人,他也不信太夫人如此厉害。
    这般想着,他的腰自然是不由自主地再弯两分。因为他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一个好运村妇,而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政治生物,这个政治生物还拥有超品诰命。
    万商没有理会官员的复杂心理,她仍注视着衙门外的围观群众。
    她道:“因这个恶奴放印子钱没几日就被查了,他没来得及做下更多的恶事。如今只逼得一家人典妻卖子。卖妻的这个人姓张,因为曾经摔破过相,眉毛这里有一道疤,大家都叫他王疤,是个十足的赌徒恶棍。不知道你们听说过这个人没有?”
    围观群众面面相觑。侯太夫人这是要……和大家聊闲篇?
    人群中有一人鼓起勇气说:“我知道他!住在东帽儿胡同,原本家里正经三间的大瓦房,现在正屋和东厢房都被赌没了。真真就是个败家子!他媳妇儿子可怜哟!”
    又有人接话:“哦哦,我知道是谁了!就那个赌徒啊,家里什么东西都被他赌没了,听说他爹娘就是被他气死的。他爹生着病的时候,他抢了药钱跑去赌坊鬼混。”
    这样有名有姓的,大家听着都不觉得是谎话。就是以前不知道张疤的,顿时也对这个人厌恶得不行。这种赌徒是没救的,不闹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都不算完。
    万商说:“就是这个人,他借了钱还不上,要卖儿子。幸而他有个好妻子,自卖自身才把儿子暂时保了下来。我现在呢,想把这位好妻子赎回来。大家说该不该?”
    “该!”众人哪见过这么接地气的贵妇啊,顺着万商的思路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万商点点头,像是听进去了大家的意见,又说:“但是,正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就算我把妻子赎买回来了,这家的丈夫烂赌,说不得妻子儿子日后还要再被卖一回。如果我不知道这事也就罢了,现在我知道了,大家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张疤头那种人就不该讨媳妇祸害人!叫他和离!”
    “不成不成,怎么能强压着和离呢?别到时候有人反而诬陷太夫人,说她强逼百姓和离。要我说啊,不如帮张疤头戒赌!”又有人说。这个人却是万商提前安排的。
    “狗改不了吃屎,戒赌哪那么容易?还是和离好!”
    “和离怎么好了?我知道张疤子一家,那妇人可怜,她娘家没有能帮她做主的,前脚和离回娘家,后脚就被娘家人赶出家门去……而且她和离了也带不走儿子啊。”
    “确实,儿子毕竟姓张。真和离了,儿子没了母亲,怕是活不成。”
    ……
    大家都真情实感地出起了主意。
    其实按照万商最开始的打算,就是要帮那妻子和离的。但她后来想到了,此时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丈夫是一家之主,他要卖妻子、卖儿子,纵然周围人都说他丧尽天良,但真逼了和离,谁知世家会不会又冒出来恶心人?到时反告万商夺人妻子?
    万商想要救人脱离苦海,但也不希望自己陷入麻烦。
    所以她又想着弄一个类似精神病院的地方,把烂赌的丈夫关进去,不改好了,不给放出来。这样一来,就算没有和离,他的妻子和儿子在外头也能安心过日子了。
    万商认真听取了大家的意见,等大家吵得差不多了,她说:“那就这样吧,我先把张疤的妻子赎回来。然后我在自家的庄子上弄一个戒赌的地方,到时候把张疤头关进去,什么时候人改好了,什么时候再把他放出来。不过,张疤若是去了我家庄子,他吃住都在庄子上,总不好叫他白吃白住,到时候得要他干点活。大家觉得行不?”
    “行啊,简直太行了!”
    “对啊,又不是叫他卖身为奴,就是帮着干点活而已。”
    “太夫人英明啊!”
    万商转头看向顺天府的官员:“我这个法子可行不?”张疤进了庄子就别想轻易出来。只要不让他签卖身契,就不算逼良为贱,安信侯府的仗势欺人就更无从说起了。
    顺天府的官员脸上堆起了笑容:“太夫人心善啊。”
    万商轻笑一声。顺天府官员的笑容越发灿烂。万商点点头,又看向围观群众,对着大家摆摆手:“行了,所有事情都处理完了,我要归家了。你们也都回家去吧!”
    围观群众先是一静,很快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人群中传出“太夫人英明”的高呼,起初只有一两声,然后迅速蔓延开。转眼之间,所有人都在高呼太夫人英明。
    万商高喊:“我不过是守了律法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我能站在这里得益于朗朗乾坤、清平世界,我心里最最感激的就是圣上。来,我们一起喊圣上英明!”
    就听一声声的“圣上英明”从顺天府的大门处喊起,喊了整条街,再继续往外扩。
    在这一声声民众的欢呼中,京城的风气好似有了细微的变化。
    到底是有什么与以前不一样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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