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是一个世代住在京城的普通百姓, 靠着几代人努力,在吉祥街上租下了一个固定摊位卖馄饨。最近天气冷了,人们爱喝口热的, 他这个馄饨摊的生意就极好。
    陈平自认是个小人物, 但小人物总有小人物的生存智慧。
    他们家在他太爷爷那会儿,其实就已经在京城内置办了房产。虽说是在外城, 屋子还不大,但也是一份正经能传家的产业,不是么?但在二十多年前, 他爷爷瞧着京城里风向不对,最后咬咬牙把房产卖了,一家子搬去了京郊乡下, 靠着种地过活。
    后来京城中一年乱过一年, 他们住在乡下,早早做了准备, 偷偷挖好地洞囤积粮食, 虽说日子艰难些, 但好歹是带着全家人活了下来。等到新皇入主京城,他父亲瞧着这位皇帝比以前的那些个什么正王反王稳当,于是拿出积蓄在吉祥街租了摊位。
    陈平的爷爷认识不少字, 爷爷把字教了他父亲, 他父亲又教了他。陈平虽说念不通四书五经,但家里藏着些话本子,都是他爷爷早些年买的, 他能囫囵看个明白。话本子看多了, 陈平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把自己代入主角,畅想一番书中的快意生活。
    总之, 陈平虽然是个小人物,但又和那些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写的小人物不太一样。他在忙碌之余,还能分出心神来“思考”,即便这个思考只是话本的延伸。
    摆摊难免遇到恶客。有时吃了亏,陈平就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嘿,别看咱这摊子小,赚得也不多,前朝皇帝老儿倒是风光呢,他们哪里去了?反倒是我们陈家稳稳当当地又延了一辈。”这皇城是皇帝老儿的皇城吗?也许是!但更是老陈家的皇城!
    现在陈平跟着父亲住城里,每日就靠着祖上传下来的馄饨手艺赚钱。他妻子和母亲仍住在乡下。乡下还有地。他们想着万一京城里又有不好,他们还能回乡下去。
    这日,天乌蒙蒙的,瞧着像是又要下雪。
    陈平是个孝顺的,怕累着父亲,趁着摊子上的生意还没热乎起来,叫父亲去火炉旁边坐着。那地方一面靠墙,一面特意用油布挡了挡,有炉子烧着,不会觉得冷。他自己则忙前忙后的,把桌子擦得锃光瓦亮。虽然是个小摊,但也摆了两张桌子呢。
    远远瞧见一个老客小跑着过来,陈平笑着招待:“刘叔,还是老样子肉馅的馄饨下一碗半的量,多葱多姜多蒜?”这个刘叔是一个布店的掌柜。因是做掌柜的,月月都拿主家给的例,才舍得三五不时买肉馄饨吃。他们摊子上的生意多是仰赖这些人。
    刘叔脚步没停,只摆摆手:“今儿先不吃……我得去顺天府一趟。”
    陈平唬了一唬。顺天府啊?难不成刘叔的铺子出事了?
    但瞧着又不像。
    如果真出了事,他们这样的小民谁能手脚利索跑着去衙门啊,怕不是要四肢瘫软被捕快衙役拖着,像死狗一样的拖着走?自古民不与官斗,衙门那地方晦气着呢!
    刘叔道:“有热闹看呢!听说是某个侯府的贵夫人要告他们家的下人!”
    “嚯,竟有这等事?”陈平自诩是老京城人了,几辈子都是捋着皇城根住,从长辈那里听说了不少故事,其中有些故事还是长辈的长辈说给长辈听的,又传到他这里。就是一品大官的事儿,他们明面上不敢说,私底下也说得有滋味呢。但真是从来没听说过贵夫人出面告自家的奴婢。奴婢犯错,直接打杀不就行了?还要闹到衙门里去?
    真新鲜呐。
    刘叔已经跑着过去了。不多时,又见几个人跑过去。陈平都生出了好奇心。
    不过也就是好奇而已,陈平并不打算亲自去看热闹,反正摊子上人来人往,回头听别人讲几句也就得了。说起来,贵人的热闹哪里是这么好看的?万一这里头存着阴私呢?人啊,想要活得好好的,就得管好自己的好奇心。
    又过了一会儿,却见一位姓宋的书生跑过去。这个宋书生在他们这条街上很有名。他自幼父母双亡,跟着舅舅舅母一家子过活。好在舅舅舅母是真和善,对这个外甥十分不错。宋书生虽然念了书,但也没学了那种高高在上的瞧不起人的清高样儿。
    陈平忍不住问:“宋小哥,你也去看热闹啊?”
    宋书生道:“陈大哥,你不去么?是安信侯府的太夫人要告他们家的管事!”
    “安信侯府的太夫人?”陈平又是一唬。
    平日里总听见陈平吹,安信侯府的那位太夫人,他见过哩。万商和詹木宝进京的那天,走的是南城的门。一般来说,城门又分侧门、中门和正门。老百姓们进京时都要在侧门排队,缴纳入城费后依次进入。而侯府太夫人进城就要开中门了。等着中门开启时,侧门的队伍里发生了一些小冲突,有一个挑着担子的汉子非说排他后面的那个人偷拿了他的东西,两个人推推搡搡,陈平的爹离着近,不小心被他们推倒了。
    “我爹差点就被人踩了。是太夫人叫侍卫过来维持秩序,才没出事。”陈平说。
    这对万商来说只是一件小事,也许早就忘了。
    陈平却在自家的馄饨摊上,对着来来往往的客人说了不知多少遍。他其实没真见过万商,隔着马车的车厢呢。但是这不妨碍他在心里给万商描绘出了慈祥的面容。
    陈平他爹原本靠着炉子,脑袋一点一点的,不知道是不是在打瞌睡。听到宋书生的话,人立马清醒了。老爹指着陈平说:“我在这里看摊子,你快去顺天府看看。”
    他们这样摆摊的,消息比一般人灵通。听说那位太夫人是农女出身,早年带着公公婆婆一起逃灾,吃了多少苦,侯爷都以为他们死外头了。好在老天开眼,叫人知道她还活着,侯爷也算有良心,第一时间把人接了回来。他们当时都为侯爷叫好呢。
    对此时的老百姓来说,糟糠之妻不下堂,这就是他们心中朴素的大义。
    只是太夫人怎么就闹到衙门里去了?难道是她进了侯府后受委屈了?
    是了是了,听说高门里头勾勾绕绕多着呢,太夫人只是农女,一点心眼子都没有,哪里玩转得了那些人精子。陈平快速扯下身上的围裙,就要跟着宋书生一起跑。
    等他们跑到顺天府外头,事情已经接近尾声了。
    顺天府外头都是人。陈平踮着脚也看不到里头。宋书生不知怎么的,身子极为灵巧,拉着陈平这么一挤、那么一推的,伴随着几句叫骂声,两人终于站到了前面。
    就见一位贵妇从椅子里站起来,旁边立马过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又见另一位年轻人,长得很有气度的样子,手里捧着一个华贵无比的长条盒子。四个人慢慢从衙门里走了出来。门口的围观群众正要散,贵妇叫住了大家,好似有话要说。
    这个贵妇应当就是安信侯府的太夫人,长得却和陈平想象得不太一样。她的面容并不慈祥,反倒透着一股坚韧。她穿着诰命服,并没有觉得整个人被衣服压住了。
    陈平恍然大悟,就得是这样坚韧的人,才能带着一家子顺利逃灾吧?
    那两个扶着太夫人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很明显能看出来是太夫人的亲儿子。并不说他们母子俩长得像,而是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憨憨的,一点都不像是侯门中娇养出来的。他哪怕穿着侯爷的衣服,衣服非常合身,也像是平头百姓偷穿了贵人的衣服。
    额,小侯爷还没有适应侯爷服?太夫人倒是适应诰命服了?
    只能说太夫人厉害!太夫人天生富贵命!陈平在心里大声称颂。
    万商身体健康,其实不需要儿子们扶着,之所以一左一右地跟着詹木宝、詹木舒,就是为了显示这两个儿子对于她来说是一样的。她站定之后,抬高声音对围观的人说:“这事公门应该会发公告,但我还是想与大家说一说。今日之所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因为我府上的一个管事受人蛊惑在外头放印子钱,被交由顺天府法办。”
    顺天府的官员落后两步,要把超品夫人送出门,听了这话连声说是。本以为是多么复杂的案子呢,没想到情节过分简单。他到现在还不知太夫人为何要来这一趟。
    又见万商说:“我为何要特意来衙门里走一趟?这犯罪的管事原本是我家奴,我自己处理了不行吗?我想说,不行。如果他只是触犯了家规,我可以按照家规办。但放印子钱已经明显违背了国法,就必须按照国法来办。所以我亲自将人押来公门。”
    万商说:“又有人问,难道这么大张旗鼓的,我不觉得丢脸吗?我说,不丢脸。我家的爵位是先夫在战场上拼来的,是皇上御笔钦赐,不是靠着‘本应如此’、’规矩如此’得来的。所以不要和我讲什么京城大户该有的规矩,我自会守着我的煌煌正气。”
    “几个月前,我还只是一个乡野村妇。当年新婚没多久,丈夫就因前朝那个世道被拉了壮丁。公婆与我都以为他已经死外头了。我有时觉得自己命苦,寡妇带儿,谁都能来踩我们一脚。那时我最恨什么?恨贪赃枉法!恨乾坤颠倒!最恨的是那些仗势欺人的小人,对我们平头百姓一欺再欺!”万商平等地注视着围观的众人,“几个月后的今天,我成了侯府太夫人。只因为我变了身份,我就能容得下贪赃枉法了?绝对不可能!就是我能容下,我身上的诰命是皇上封的,皇上乃圣明天子,必然容不下!”
    “我作为妇道人家,外头的事管不了,只说安信侯府内部,日后有一个人犯罪,我就要送一个人进公门。不能叫先夫的名头蒙羞,更不叫皇上圣旨上的赞赏落空!”
    “规矩?皇上制定的律法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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