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言公子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蒋星重,正见她看着何青庄的方向,神色间含着真切的担忧,不似作假。
    言公子凝望蒋星重片刻,随后收回目光,对傅清辉道:“且先查何青庄收粮一事。”
    “是!”傅清辉行礼应下,恭敬后退,三步后转身离去。
    言公子重新回到蒋星重身边,对蒋星重道:“姑娘放心,我府上的人身手极佳,办事妥帖,今日定会将此事查得清清楚楚。”
    蒋星重看了言公子一眼,道:“未成想,公子对此事也这般上心。”
    言公子那双清贵的丹凤眼中,隐隐透出一丝愠色,道:“百姓民生,如何不上心?”
    蒋星重眸中赞许更甚几分,侧眼看向他,阳光自他脸侧抚来,甚至能看清他脸颊上细微的绒毛,蒋星重接着问道:“若稍后公子家中护卫归来,证实我所听闻为真,公子当做如何?”
    言公子道:“自当于明日早朝启禀圣上。”
    蒋星重听罢,收回目光,唇边勾过一个嘲讽的笑意,暂且没再多言,只心中生出些许担忧。
    前世的景宁帝,后期朝令夕改,滥杀文臣。
    念及此,蒋星重道:“公子身在户部,弹劾本该是御史之责,若公子出面,恐有越责之嫌,届时陛下就算处理此事,恐心间仍存芥蒂,是否会不利于公子?”
    景宁帝心胸狭隘,残忍暴戾,此番她只是想看看言公子是否具备爱民之心,以及他处理此事的能力,以确定他是否是自己想找的人,并不想给他招惹祸患。
    见言公子垂眸朝她看来,蒋星重接着道:“若不然,公子将此事告知有交情往来的御史,由御史出面,禀明圣上。”
    言公子闻言,似有不解,问道:“姑娘担心陛下对我心存芥蒂?”
    蒋星重点点头,随后一声轻叹。
    言公子从她眼里看到真切的担忧,唇边挂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问道:“莫非在姑娘眼里,陛下便是如此不通情理之人?”
    话音落,言公子再次从蒋星重神色中看到一丝厌恶,还带着些许不耐烦,随即眉心微蹙,似有不解。
    蒋星重道:“公子恐不知我心所忧,此事……还是过御史的路子好些。”
    言公子闻言失笑,收回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何青庄,随后对蒋星重道:“姑娘莫要忧心,在下自有办法。”
    他的语气,依旧是那般气定神闲,从容不迫。正是这份从容,让人感到一股掷地深沉的力量,莫名叫人安心。
    此话一出,蒋星重立时来了兴趣,着实好奇,他会用什么办法。正好,她需要了解言公子是否具备卓越的能力。若是能力不足,便是再有爱民之心,又能如何?
    念及此,蒋星重抿唇一 笑,道:“好。我忧心何青庄百姓,若有结果,还请公子告知一声。”
    言公子再次看向蒋星重,同样抿唇一笑,“一定。”
    话至此处,二人皆不再多言,蒋星重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何青庄处,看着一望无际的麦田,零零星星的房舍。
    而言公子的目光,则时不时落在蒋星重头顶,眼底尽是探究。
    约莫三炷香后,蒋星重忽见傅清辉和沈长宇一道回来,眸色一亮,眼里挂上一丝期待。
    二人本干净的皂靴上,都沾了些泥土,但是同去的另外两人并未一同回来。
    二人走到蒋星重和言公子面前,先行行礼,随后傅清辉道:“回禀公子,我四人潜入何青庄,避开户部走卒,已同庄中佃户询问清楚。蒋姑娘所闻非虚,光禄寺少卿周怡平确实将粮食压价至一石两千四百文,且联合庄头胡志、周通等人,对顺天府南部四十庄进行封锁,不许佃户出庄,凡有佃户不满发声者,或欲出庄告状者,轻则挨打恐吓,重则下落不明。庄中百姓,生计艰难,求告无门,绝望悲戚。”
    蒋星重早已知晓此事,听罢并未有多少惊讶,下意识看向言公子,去观察他的反应。
    言公子神色间看不出什么太大的情绪,只眉宇间稍有愠色,但他紧抿的双唇,微有些起伏的胸膛,彰显着其此刻内心的怒意滔滔。
    言公子久未有言语,只连连点头,好半晌,方才一字一顿,徐徐道:“好,好,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此等悖逆之徒,竟已是猖狂至此,大昭于他们而言,莫非已是后院私产,予取予求吗?”
    话音落,言公子继续问道:“可有查清南部四十庄的庄主都是哪些人?”
    傅清辉行礼道:“具已查明,南部四十庄,皆乃光禄寺卿胡坤,光禄寺少卿周怡平的家族私产。胡氏宗族占二十六庄,周氏宗族占十四庄。且此等腌臜事,已有多年,自此二人上任光禄寺卿与少卿之后,这类事情便已发生,愈演愈烈,此四十庄的百姓,已成胡氏周氏随意宰割的牛马。”
    蒋星重听着傅清辉的回话,眉头不由逐渐紧蹙,也就是说,南部四十庄的佃户,不仅要给胡周两家交租子,还得被他们盘剥劳动的成果,蒋星重无法想象,这些年,这四十庄的百姓是如何过下去的。
    且这还是顺天府南部,天子脚下!整个大昭,这等事不知还有多少,难怪前世,会有那么多的流寇,大昭国内会那般的乱。
    思及至此,蒋星重不由痛惜闭目,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心间对景宁帝的厌恶愈发深切,景宁帝啊景宁帝,你手下的官场,已烂成这等模样,你可知晓?
    可厌恶归厌恶,蒋星重心间尚有理智,此时是景宁元年,景宁帝刚刚登基不久,如今官场这副德行,乃先帝一朝所留遗祸,先帝身子差,常缠绵于病榻,甚至未能留下子嗣,景宁帝乃先帝胞弟,兄终弟及。
    可惜景宁帝并没有收拾这些遗祸的能力,若有,何来前世亡国之祸?
    言公子闻言,向傅清辉问道:“另外两人去了何处?”
    傅清辉回道:“我将他们二人留在了何青庄,看看夜里能不能带出几个佃户,好做人证。”
    “好!”言公子闻言点头。
    说罢,言公子转头看向蒋星重,对她道:“若非蒋姑娘心系百姓,今日偶遇,我恐怕很难得知此事,我替南部四十庄的百姓,谢过姑娘。”
    蒋星重摆摆手,叹道:“不必谢我,你得能救得了这些百姓才好。此二人敢在天子脚下如此妄为,背后怕是有更大的靠山。”
    前世便是如此,此二人贪污的大把钱财,有六万两的巨款不知去向,连景宁帝都查不出来,足可见此人在朝中树大根深,景宁帝这个刚登基的少年皇帝,根本不是对手。
    蒋星重冷哼一声,着实有些压抑不住心头的怒意,抱怨道:“这更大的靠山,手里的权力,可是庙堂之上的那位赋予的。想来是那位面前的红人,他闭目塞听,如何知晓百姓之苦?言公子若想与光禄寺博弈,怕是有些难。”
    话音落,傅清辉与沈长宇皆看向蒋星重,神色间满是惊疑,仿佛格外震惊于蒋星重的言语。
    言公子则望着蒋星重,眼底的困惑尽皆。
    若说之前还有疑惑,但到了此时,他基本能确定,眼前这位蒋姑娘,确确实实是看不上他这个皇帝,甚至,格外厌恶。
    念及此,言公子双唇微抿,眼底流出些许不服,他究竟做了什么,会让这位素未谋面的蒋姑娘如此嫌弃?
    他看着蒋星重的眼睛,语气、神色皆格外认真,对她道:“姑娘放心,在下一定给南部四十庄的百姓一个交代!”
    他说这番话时的语气,格外有分量,震得蒋星重下意识转头,看向言公子。四目相对的那一瞬,蒋星重瞥见他眼里坚如磐石的光芒,心间一颤,她不由怔愣。
    言公子望着她的眼睛,接着道:“至于姑娘对在下的担忧,大可放心,在下自有办法。”
    蒋星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觉大脑有些空白,好半晌,她方才开口道:“好,拭目以待!”
    言公子冲她抿唇一笑,而后道:“我们回去吧。”
    蒋星重点头应下,若言公子当真能将此事处理得干净漂亮,那便足以证明,言公子的能力很强,或许,她真的可以考虑让言公子做那个她想要辅佐的人。
    因有两个人留在何青庄,所以空出来两匹马,傅清辉同沈长宇便不必再同乘一匹。
    返程的路上,蒋星重佯装随意地问了些言公子关于学问上的问题,只饭桌上见识到的那一点点,还不足以叫蒋星重确定言公子学识渊博。
    而言公子,确实也没有叫蒋星重失望,他问必有答,答必有物,时而引经据典,时而借古喻今,时而针砭时弊,时而一针见血,所学所见,融会贯通,运用灵活,着实叫蒋星重钦佩不已。
    这返程一路聊下来,蒋星重对言公子的学识,见识,内涵,教养已无半点质疑!
    一行人回到城门外时,已过午时,城内人丁往来熙攘,言公子勒马止步,对蒋星重道:“眼下城内热闹,在下便不与姑娘同行了,在此分别便是,明日我恐怕暂时不能前往府上习武,后日傍晚见面,再与姑娘交代。”
    蒋星重点头应下,叮嘱道:“公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尽力便好,务必保重自身。”
    言公子点头应下,抬手朝城门方向做请,道:“姑娘先行。”
    蒋星重点头应下,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马背上的傅清辉牵着,自行礼回城。
    言公子在城门外目送蒋星重远去。
    直到她的身影隐秘在人群中,谢祯眉宇间方才露出一丝苦闷,开口道:“原来在朕的子民眼中,朕竟如此闭目塞听,不辨忠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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