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莽撞的一问, 连陈云赓都起了疑。
    他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想是二人有些有什么故事。
    但顾虑小姑娘的脸面,没当着这么多人硬问。
    唐纳言受人之托, 不敢多说,“不要紧,已经去过医院了。”
    “哦。”且惠看徐懋朝盯着她,连庄新华也看了过来,这才觉得不妥, “没事就好。”
    雷谦明先举了杯,替她圆过去,“祝陈爷爷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一群人呼啦啦站起来, 陈云赓笑着受了,“好好好,我活一百岁,看着你们长大成人。”
    胡峰又单独敬了敬, “爷爷,涣之在德国回不来,我再替他敬您一杯。”
    “好。”陈云赓喝了半口白的, “他是匹没笼头的马,不如你听话。”
    “哪儿啊, 我是没本事,我爸知道我的斤两,也懒得为我操心。”
    这话让在座的都笑了起来。
    只有且惠双眼空洞,视线落在墙角插瓶的红梅上。
    这群人当中, 数唐纳言的辈分高一些,敢开开玩笑。
    他说:“那也不一定, 咱们这儿也有安排过了,又被学校开除送回来的。”
    徐懋朝也不敢发火,拜了拜说:“纳言哥,饶了我行吗?”
    “可以啊。”胡峰和他碰了碰杯,“现在被你老子规训的,修养这么好了。”
    徐懋朝笑说:“这算什么!修养好是因为被骂多了,你还没听小叔叔怎么说的。”
    “他怎么骂的?我们也想听听。”沈棠因说。
    “小叔叔说啊,我被开除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再野鸡的大学也有门槛,不是什么酒囊饭袋都收的,更不是见了钱就眼开,以后少诋毁人家。”
    他说话的语气拿捏的很像,沈宗良那种不可一世的傲劲儿,和讲话时五六分的诙谐,刚刚好。
    大家哄笑成一团的时候,且惠也低头抿了下唇,这很像他。
    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生她的气到哪个地步了,身体受了什么程度的伤,这二者都在心里盘桓不去。
    吃完饭,且惠被陈云赓单独叫住。
    她没推辞,趁着夜色好,扶着陈老去园子里走一走。
    园中草木茂盛,即便在隆冬也满眼青绿,点缀着一院的星光。
    陈云赓状似不经意地问:“一晚上了,我看你都心不在焉的,怎么了?”
    且惠自然不敢说实话。
    她半真半假地问:“有一桩疑难杂症,爷爷。我好像走在一条越来越黑的路上,尽头在哪儿我看不到,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陈云赓笑了笑,“你爷爷给我当秘书的时候,写过一篇社论很有名。里面有一句话,刚好可以讲给你听。”
    且惠扶着他在水亭里坐下,“什么呀?”
    陈云赓说:“他说,其实终点在哪里,路会走成什么样,并不是那么重要,完全不必提前预设困境,因为走下去你一定会知道的。只要是自己选的路,就不必后悔。”
    她点头,小声复述了一遍,“是自己选的,就不要后悔。”
    说完,且惠展颜朝陈云赓笑了,“谢谢爷爷。”
    陈云赓嗯了声,“不早了,让司机送你回去。”
    “好啊。”且惠快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正好幼圆先回去了。”
    她随元伯穿过那道空廊,看见唐纳言站在栓马柱前抽烟。
    且惠想了想,对元伯说:“不用派司机送我了,太麻烦了,我坐纳言哥的车。”
    大门口的唐纳言听见她这么说,愣了一下。
    这丫头怎么亲近上他了?是有什么目的吧。
    但且惠客气地询问:“纳言哥,你能送我回去吗?”
    他踩灭了烟,“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上来吧。”
    她说声谢谢,弯腰坐在了后座上。
    唐纳言扶着车门想了想,还是坐上了副驾驶。
    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避嫌,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没办法,老沈太看重这个小姑娘,可以说是毫无原则地宠,宠得没一点谱儿了。人家把他轰出来,他还照着一日三餐让隋姨去送药送点心,电话也没少打。连周覆都无奈地说,嘘寒问暖到这种程度的话,不如直接用八抬大轿抬回来算了,是要累死谁啊。
    唐纳言考虑了一下,要是被他知道钟且惠和自己一起下了山,而且就坐在他的手边,没多远的距离,说不定会引火烧身,他不能留下这点祸根子。
    这些小九九,且惠当然想不到。
    她规矩地坐着,问唐纳言说:“沈宗良他在家吗?”
    唐纳言手上回着妹妹的消息,一时没设防。
    他脱口而出,“躺着呢,他那伤势现在也走不了路。”
    哪知道且惠大惊失色,她忽然提了提音量,扶着前排座椅,身体完全倾上去,“怎么,这还叫不严重吗?!他到底怎么弄的,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当心。”
    这么大年纪是多大年纪?他和沈宗良一边儿大,唐纳言感到有点被冒犯了。
    记得以前且惠也不这样,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玩笑也能让人听出是玩笑。想必,这又是被沈总娇惯出来的毛病了,整日整夜地由着她胡说,指不定还要哄着她任性骄矜一点。
    唐纳言收了手机,回头跟她说:“今天去工厂检查,一整块的钢板没吊稳,掉了下来,老沈扑过去把那个工人救了。工人没事,他的腰受了伤。”
    “他这个人真是,真是......”
    且惠实在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指甲在皮垫上胡乱抓着。
    可这是救人,她也不能不识大体,当着唐纳言的面,说些不应该的话。
    唐纳言看她这副焦心的样子,也不像是要和老沈分开的。
    那么,这段时间的冷淡疏远,全是在闹意气了。
    看沈宗良身体不舒服了,也没心思再同他生闲气。
    他趁热打铁问了句:“且惠,要不然我送你过去看看他?”
    过了会儿他才听见且惠的回答。她说:“嗯,麻烦了。”
    唐纳言点点头,“不麻烦,我也要再过去一趟的。”
    西平巷里没有点灯的习惯,到了夜晚总是黑沉沉的。
    粗壮的榕树隐在月影里,被风吹得一阵明一阵暗,讲不出的凄寒。
    这又是沈宗良说的,家里总是闹腾腾的灯火辉煌,叫别人见了,以为时时在夜宴宾客,拉帮结派的名声传出去不太好。
    且惠就没见过在作风上这么保守谨慎的人。
    何况他才三十岁,将来再长些年岁的话,岂不是要成人精了吗?
    她走在唐纳言后面,穿过迂回曲折的游廊,卧室里传来几声叫唤。
    且惠惊恐地瞪大了眼,唐纳言回头安慰她说:“应该是在扎针,没事儿。”
    怎么可能没事?
    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何况是这么重要的部位。
    唐纳言敲了敲门,是隋姨开的。
    她已经不忍心再看了,直直摇头说:“这回二哥儿的身子吃大亏了。”
    再一扭头,看见且惠就在身后,她像见了救命恩人。
    隋姨拉过她,“钟小姐,你就别走了,照顾照顾他吧,我也不方便啊。”
    且惠越过唐纳言的肩膀,往里面看了一眼。
    珠罗圆顶帐子下,躺了一个肩宽腿长的沈宗良,他趴在那里,看不见脸,腰上插满了银白细长的针。那些针在灯下轻轻地摇晃,让且惠的心尖肉也跟着颤动。
    这得多疼啊。
    她一下子就酸了眼尾,对隋姨说:“您放心,我今晚不走。”
    隋姨给大夫搬了把椅子,问:“这要扎多久呢?”
    大夫也不敢坐,摆手说他站着就好了,“十五分钟后我拔针。”
    最后且惠坐了上去。
    她从包里拿出一条丝巾来,深蓝色的,对折一下,刚好盖住额头。
    且惠把手伸过去,给沈宗良擦了擦鬓角上的汗。
    他本来闭了眼在休息,被这么一弄,不高兴地啧了一声。
    但睁眼一看,面前坐的人是钟且惠。
    她已经脱了外套,穿了件纯白的一字肩轻薄线衫,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
    沈宗良疑心他是不是扎针扎糊涂了,在做梦。
    他先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再慢悠悠地环视一圈,该在的人都还在。
    唐纳言上前解释了句:“我们在陈老那里吃饭,她说要来看看你。”
    且惠问:“你怎么样了?还疼吗?”
    沈宗良刚要说不怎么疼。
    大夫先应了一声说:“那怎么可能不疼?总还要疼个七八天吧。”
    听后,且惠捏着帕子,拧起两道细眉说:“那么久。”
    “没关系。”沈宗良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这算工伤,正好在家休养一阵子。”
    且惠听着他的离谱发言。
    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样的假要休来干什么。”
    满屋子静悄悄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人都退了出去。
    也许是为了方便大夫施针,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很晃眼。
    且惠在浓稠的光线里,看见沈宗良的目光安静而直白,落在她的身上。
    她低了一下头,侧过身子不敢看他。
    沈宗良捏着她的手,小心地问:“今天不走了吧?”
    这话令且惠好笑到结巴的程度。
    她反问道:“你这、你这都生活不能自理了,怎么走啊?”
    “就是说啊,别人一碰我就浑身难受,我现在只能依靠你了。小惠,你不会抛下我的,对不对?”
    说着,像急于得到她的回答似的,沈宗良也不管后背上的针了。
    看他那个架势,还是撑着手肘坐起来。
    且惠吓得小脸煞白,把他摁得牢牢的,“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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