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沉郁, 头顶一盏日式吊灯洒下轻柔光晕。
    且惠在这片温暖里待久了,弥漫开她身上幽微的香气。
    哪怕沈宗良被她推开,鼻尖仍不舍地抵着她的柔软的脸颊。
    像闻不够一样, 他想念这个味道太久了,过个年像有一世纪那么长。
    他轻轻地诘问:“别的迷信也不见你有,说个死又怎么了。”
    且惠心中翻涌着浓重的酸涩,压得她把头垂下去。
    她低声细语,“很晚了, 你早点回去吧。”
    沈宗良忽地睁开眼,“还是不肯和我一起回去吗?”
    “不了。”且惠拨弄着自己的衣摆,“我在这里住得安心。”
    他松开了她,“因为来了个外人, 还是个坐了一会儿就走的外人,你就不再安心了。”
    且惠低着头不肯说话,她心里知道不是这样。
    她的心就像冬天被封冻的湖泊,那层厚厚的冰是粉饰太平的假象。她可以不管底下怎么暗潮汹涌, 永远只展示出平静的一面。等到开了春,又是风又是雨的,冰层一融化, 便时时刻刻波澜起伏,不得安宁了。
    是的, 且惠可以对幼圆说,她还年轻,输得起,故作潇洒地直言, 不就两年青春吗?浪费在沈宗良身上好了。但当那份身份差距真的摆在她眼前时,她还是接受不了。
    人不是不能活在假象里, 只要她不知道真相如何,所以现在不行了。且惠亲眼所见的事实,沈夫人对她的嗤之以鼻,完全突破了她的心理防线,从此她的自卑、迷惘和不安,都有了明确又具体的指向。
    她佩服自己还能开玩笑,对他说:“是啊,沈宗良,我有点为你担心。毕竟你妈妈说,等你和魏小姐在一起了,她也要住进来的。我在想,如果她知道我先睡过那张床了,会不会和你吵架?”
    轰的一声。
    沈宗良觉得五脏六腑都炸开了。
    这都是什么混账话!她把他的魂都拿走了,然后未雨绸缪的,认真操起了他和别人的心。
    他看着她那样子,走了片刻的神,他想如果钟清源还在世的话,教育女儿的时候,小惠也这么顶撞误会他,他会怎么办。
    沈宗良撑着茶几,做了两个深呼吸,“我妈妈那张嘴从来都是颠三倒四的,你不能拿她随口说的昏话来惩罚我。她说完以后,我立马就呵斥了她,让她少胡扯,也没有留她们吃晚饭,你没看到吗?”
    说完沈宗良又要来抱她,他着急忙慌的,手劲一大,掀翻了桌上那杯热茶。
    白开水浇在他脚面上,玻璃杯打碎在地板上,湿了半管裤腿。
    且惠不慌不忙地拣起来,抽出纸巾给他擦。
    这应该是她认识沈宗良以来,他绝无仅有的失手和狼狈。
    是她一直想看到的,但时机错了,也就失去了观赏性。
    沈宗良把她从地毯上捞起来,“你不要擦,听我说。”
    “我先擦。”且惠这一刻莫名地固执,“擦干净再说。”
    他忽然高声喊了一句,“钟且惠,听我把话说完,不要再擦了!”
    这一嗓子把三只猫吓到,动画片也不要看了,一个快一个地跑进房间。
    她捏着纸巾,眼眶里泛起了水光,“你凶我,你凶我。”
    且惠不敢相信般的,重复了两遍。虽说小叔叔严名在外,但他们在一起后,沈宗良别说骂了,连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有也是故意吓她,和她闹着玩儿。
    沈宗良顿时哑了火,看见她咬着嘴唇的委屈样子,又急又心疼。
    他放低声音,“我是说,你可以先听我......”
    但且惠已经擦着哭腔,尖声叫起来,“你将来要和别人结婚,我替你考虑还不好吗?难道你希望我冲进去大吵大闹,让你颜面扫地才好?沈宗良,我是爱你,非常非常爱。但这是我一厢情愿的选择,我又没有什么经验,选错了人我有什么办法?你让我怎么办!”
    沈宗良的满腹火气一下子流了个干净。
    这哇啦哇啦,又没什么逻辑的长篇大论,他只听见了非常非常爱。
    她还是很爱他,这就很够了。
    沈宗良再有话也说不出,伸长了手就要去抱她。
    且惠才抒发完,情绪正刚烈,当然不肯。
    她奋力一推,趁着这股邪劲儿还在,打开了门赶他走,“请你从我家出去。”
    沈宗良站起来,咬紧了后槽牙看了会儿她,连眼神都深邃了。
    那泪眼朦胧的小模样,真是犟得不能再犟了,要说可怜也可怜。
    因此,无关又多余的话,沈宗良一句也不敢说,怕刺激她。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兜了摸出棉签和擦伤膏,“知道你不肯让我碰你了,自己把手上的伤处理一下,徐懋朝我已经骂过了。”
    她看也没看,又下了一道逐客令,“你出去。”
    沈宗良胸口像堵了一块石头,闷得他呼吸都不顺畅了。
    他呼地喘了一声,“电话麻烦接下,起码让我知道你平安无事。这也不肯的话,我就把你绑回去。”
    沈宗良两只脚刚踏出来,身后就嘭的一道巨响,她把门关上了。
    这小姑娘心狠起来,真是一点颜面不给他留的。
    他迅速下了楼,吹了一阵干冷的北风,胸口才缓解了一点。
    方朴看见他出来,拉开车门,“怎么了?钟小姐不回家?”
    “也许等开学,先不用管她了,送我回去。”
    “好。”
    沈宗良走了以后,且惠跑到卧室拉开窗帘,手紧紧地攥着听动静。
    车子发动的声音传来,她才一点点地松开。
    他走了,是被她的不讲理活活气走的。
    要是她没有说过喜欢他这类的话就好了。
    那么直到搬出大院,沈宗良在她的心里也不过就是座金碧辉煌的宝塔,千年万年地高高耸立在那儿。她只要偶尔看上一眼,不会想着要住进塔里,永远和他作伴。
    那三只小猫围上来,蹭了蹭她的拖鞋,一个个仰头望着她。
    且惠轻轻擦了把眼泪,“你们饿了吧,姐姐去给你们配吃的,等一下。”
    她刚开了三盒德金罐头,均匀地铲在陶瓷盆里,幼圆就打了视频过来。
    且惠拿了个支架放着手机,点开了,继续剪伴侣汤包,“怎么了?”
    屏幕上出现了片幽蓝无垠的海面,幼圆穿了一条白底碎花的单肩裙,长发飘飘地站在甲板上。她说:“钟小姐,给宝宝们配食儿呢,辛苦辛苦。”
    且惠死气沉沉地说:“那有什么办法,庄伯父对猫毛过敏,庄新华弄我这来了。”
    “不是豪华四合院啊?”幼圆看了一下她的背景墙,“怎么回咱的老窝了?”
    她一边搅拌着,一边慢慢地说了一遍前因后果。
    结果幼圆笑得前仰后合,“小叔叔也有吃闭门羹的一天啊,我怎么就没在场呢。”
    且惠瞪了她一眼,“你唯恐天下不乱是吧。”
    幼圆说:“没有,我觉得你还是很有个性的。”
    “好啦,别再说我这点破事了,你去享受海岛的微风吧。”且惠忙活着,边说:“我给它们剪几颗鱼油进去。”
    她伺候好这三个小祖宗,才回了房间复习。
    临睡前,且惠看了一眼手机,沈宗良还在微信里嘱咐她,记得搽药。
    她想了想,还是什么都么有回,就蒙头睡了。
    一直疯到正月十四这天,幼圆才舍得回来。
    她一下飞机,就带着司机来接走了她的三个宝贝。
    当时且惠在学校,接到电话就说:“自己拿钥匙开下门吧,我现在回不去。”
    幼圆问她:“知道你肯定不在,晚上一起去陈老那里吗?他叫我们去吃饭。”
    “好,陈爷爷也叫了我。”且惠说。
    幼圆正有许多话要告诉她,高兴地说:“那等我去接你。”
    “好,我看完这些书就回家换身衣服。”
    “嗯,五点半好吗?”
    “可以的。”
    每年春节快结束的时候,陈云赓都会请这些小朋友来家里坐坐。
    他们的父亲或祖父,大都是陈老的下属或同僚,算是他关怀下一代的德意。
    且惠到京读书以后,年年也有她一个席位,从来没有落下过的。
    傍晚,她们一起坐车上了山。
    且惠穿了一件宽大的斗篷外套,下面一双过膝盖的麂皮长靴,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她的长发卷曲浓密地铺在两肩,眼看两旁黑影沉沉的云杉往后倒退着,宽阔笔直的马路在暮色尽头沉了下去。
    幼圆下午睡了一觉,这会儿还打哈欠。
    她往且惠肩上靠,“应该提早一天回来的,这也太赶了。”
    且惠笑:“我以为你要开学再回来呢,这已经出乎本人的意料了。”
    幼圆嗲着声音说:“怎么说呢,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吧,舍不得和他分开呀。”
    “我理解。”且惠有些落寞地拍了拍她的脸,实话实说:“以前我对沈宗良也是,多在他身边待一秒都是好的,连空气都是很香,哪怕不说话。”
    “怎么是以前啊?”幼圆惊得坐起来,“真分手了?”
    且惠很迟缓地摇摇头,“不知道算不算,我没再去找过他。不过隋姨倒是天天给我送药。”
    幼圆一听就否定了:“那是你单方面的任性,这叫什么分手,你想他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不去。”且惠垂下眼眸,捋了捋靴子的边缘,“听见他妈妈说了那样的话以后,更不会去了。”
    “你干嘛要听他妈的!”
    幼圆喊了一声,惹得司机都从后视镜里看她。
    她赶紧捂了捂嘴,“这不是脏话啊,是客观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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