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潮没?有等来与薛应挽的第二次见面?, 十日?后,他被从水牢中提出,拖着那副衰败的身子, 被捆束在近乎与天同高的石柱上。
    很小的时候,才来到朝华宗不久, 他就曾见过这根柱子。
    那时文昌真人带着他认识朝华宗各峰所在,萧远潮抬起稚嫩脸庞, 惊诧地看着行刑台上的天柱,问文昌:“师尊, 这是做什么用的。”
    文昌真人同样抬目而望, 笑道:“这是剑宗始便存在的天柱, 有通天之高,是用来惩罚罪大恶极, 不可饶恕之人。这样, 才能被仙人知晓,感应到尘世悔过之心,替其涤荡罪孽。”
    萧远潮又问:“天柱上,有真的惩罚过弟子吗?”
    “建宗近千年, 只有一个, 应该是三百多年以前了的事了……倒也?不是宗内弟子,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总是徘徊在朝华宗下, 后来有弟子发现, 他身上竟带着沾染了魔气之物。”
    “弟子把他带到了宗内,本想就这么处置, 却发现寻常灵力竟然无法近他身子,如何?也?造不成伤害, 于是便启用了天柱,行了七七四十九天极为残忍的刑法。”
    萧远潮好奇:“那他最后死了吗?”
    “这便不知道了,”文昌真人道,“只是那人被带上来时尚且年轻,据说行刑过半,便已成了个鬓发双白,神智混乱之人了。”
    萧远潮脸色有些苍白,望着蔓延至天空深处,不见边际的长柱,默默紧了紧手中木剑。许是被吓到了,此后在宗内,总会刻意避着些行刑台所在的峰处。
    自然,也?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被带上这个从小惧怕的行刑台中。
    他的四肢被锁链缠绕,身躯暴晒于太?阳底下,无数钉子穿过躯体,将他结结实实于天柱相连。
    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即将要经历的是什么。
    刑法取世间灵力自然之物,要使犯人熬过七七四十九天才能予以死亡。前六个七天用雷,电,冰刑相交,辅以一日?从卯时至申时足足六个时辰不间断的鞭刑,到最后一个七日?,生?剖出魔骨,再兼以异火焚烧,将罪人的灵魂一点?点?濯净,回归天地万物。
    在水牢的十日?,还以为自己已经能承受所有痛苦。可当带着荆棘倒刺的虎鞭再一次落到身上,伴着无数电流穿过四肢百骸的剧烈痛楚时,萧远潮还是无数次以为自己已然死过一遭,正?身在铁树磔刑地狱中遭受着责罚赎罪。
    好像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他讲不出话,动弹不得?,眼中血红,连台下那些前来围观弟子的面?容也?看不清了。
    只有断续的,讽刺与叫好声传入耳间。
    此时的萧远潮,理解了当初文昌真人口中那位受刑之人为何?只捱过半,便已成了那副鬓发霜白的枯败模样,又不由敬佩,竟还能生?生?熬过半途。
    到最后,剩下一个迷迷糊糊的念头——其中有阿挽吗,他会来吗?
    他会看到我?……如此丑陋的模样吗?
    他会不会……害怕现在的自己。
    第一日?刑法结束时,身上衣物已无半分完整之处,没?了人格,尊严,像是在烤架上的一只牲畜,皮肉都?泛着黢黑的焦。
    他闭着眼,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昏迷着,漫无边际黑暗与痛楚之间,又似有一道光线在前方替他引路。
    他浑浑噩噩迈步而去,一时鼻间嗅香,刺眼日?光散去,恢复视线时,见到了心中最想看见的唯一一个人。
    又是那个……长相与戚挽相似的弟子。
    他为何?跪在自己身边,任漫天风雪轻抚过稚嫩面?庞,颤巍巍要把一个馒头塞到自己手中。红伞落在脚边,发间絮白,笑得?傻兮兮的,鼻间都?冻得?通红。
    他为何?青衣长发,一柄木剑走在小遥峰的飞瀑下,四溅的水滴打?湿下摆,二人剑尖相抵,乌发后的青色发带随风扬起。
    他为何?捧着一只红色流苏结成的剑穗,一双含着秋水的琥珀眼瞳,怔怔看向自己,羞赧的耳垂脖颈泛红,衬得?那张不足巴掌大的面?颊出尘的美。
    “远潮,”萧远潮听见他在叫自己,又近又远,又轻又急,“远潮,远潮……”
    一遍又一遍,像一只青白交加的蛇,在他脑中旋着,温声腻语,细绵绵地,分岔的舌尖勾着,搅乱一池无波无澜的水。
    他要溺死在这条池水中了。
    两重声音交杂着,直到下一波痛楚袭来的间隙里?,听到了那声清脆而明确的唤语:
    “萧远潮。”
    “——应挽。”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在一道尖细的雀鸟蹄叫中,他猛然抬头,额上满是湿汗,浸着惨淡凉白的月光,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影。
    青衣,雪肤,润红的唇,舀着一泓秋水的盈盈双眼,被吹得?纷卷如水墨,散乱在空中的发丝。
    他梦中的神女。
    薛应挽后退一步,面?上有些惊诧:“你叫我什么?”
    萧远潮这才如梦处醒,意识到方才的胡言乱语。
    他口舌发干,还是艰难道:“我?,我?不知道……”
    薛应挽一改往日?平和,语气不善逼问:“你?还记得?你?叫了什么吗?”
    萧远潮张了张口,可梦中事梦中全,一时情?急叫喊出的话语,本就头疼欲裂,如今再想,怎么也?记不清了。
    薛应挽见他滞愣,才一点?点?缓和了紧张神情?,往萧远潮嘴里?塞去一颗药丸,又渡上不少灵力。好一会儿,萧远潮才恢复些许体力,能与他正?常说上话。
    行刑台一直有弟子严加看守,可他们却似看不到薛应挽,也?听不见二人讲话,萧远潮问道:“怎么回事,你?是怎么……过来的……”
    薛应挽抿了抿唇:“自然……是用了法子的。”
    说着,又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想救一个萧远潮,还当真不容易。
    无论他与戚长昀如何?亲近,也?知晓明面?上戚长昀还是朝华宗的长老,又名望极高,这件事必然是不能去找他。
    剩下的人中,就算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
    只有越辞,能够救下萧远潮。
    一个总是随身带有无数法器珍宝,又有足够高的修为,更通晓鼎云大陆桩桩种种轶事奇闻,秘藏之地,若他都?说没?有办法,那萧远潮就真的必死无疑。
    这是薛应挽第一次主动找上越辞。
    他独居正?阳峰洞天宝地,院落宽敞大气,薛应挽看到他时,正?在悠闲逗弄着木架上一只的通体金翠的鹦鹉。
    显然并不意外薛应挽会来到此处。
    越辞负手而立,身着玄袍锦带,腰衔一块白玉螭龙环佩,头戴束发乌金冠,华光朗目,飞眉入鬓,俨然一副气度逼人的翩翩贵公子模样。
    薛应挽上前两步,越辞手中鹦鹉正?吱吱咋咋地叫,锯齿一般的声音尖利:“挽挽,挽挽,老婆——”
    薛应挽眼角抽了抽。
    越辞宠溺地看着它,食指点?了点?翅膀,鹦鹉便扑腾着飞走了。
    “真笨,”他道,“教来教去,也?只会这一句。”
    越辞直起身子,笑眯眯望向来人:“阿挽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
    薛应挽不想与他继续绕圈子,直白道:“你?要怎么,才能救萧远潮?”
    越辞掸去指尖尘灰,低声道:“你?成日?在凌霄峰,从来不愿来找我?,好不容易能见见你?,第一句话,就是去问别的男人……”
    而后,又像带着一丝恳求:“我?在秘境中受了伤,你?也?,关心我?一句吧……”
    薛应挽道:“师兄在秘境中救下我?,恩德必然不敢忘,只是今日?却有要事……”
    “要事,”越辞闭上双目,复又睁开,他本就是下三白的凶相,若克制看人还好,露出本性时,总压人几分戾,“去秘境是要事,赶我?走是要事,连关心他也?是要事。”
    “那我?呢?”他上前一步,不解地问,“挽挽,那我?呢?我?算……什么……”
    “大师兄若是不愿意救,我?便去想别的法子,”薛应挽身形后退,行礼作别,“不叨扰了。”
    “……等等。”越辞声音响起。
    他停下脚步。
    越辞熟悉他,他也?同样熟悉越辞。
    自己离开的这些年间,越辞的遗憾,心虚,愧疚,还有日?夜流转间愈加增进?而不得?发泄的爱意,人越失去什么,越不甘什么,便会在有可能重新得?到时更加珍惜。
    习惯不求回报的薛应挽直到过去很久很久,才学会了这一个道理并加以利用。
    越辞不可能会拒绝他。
    果?然,身后被一道宽厚的胸膛轻轻拥上。
    他被扶着手肘转过身子,越辞低下一点?头,与他额心相触,声音极近温柔:“我?救他。”
    薛应挽道:“你?想要什么?”
    越辞眼中光华流露,许是距离过近,薛应挽甚至望见那黢黑瞳孔中一点?自己的倒映。
    “亲我?一下,好不好?”
    “就这个?”
    “就这个。”
    薛应挽仰起头,嘴唇轻轻贴在他嘴角处,触之即离。
    越辞忽而发笑。
    “纵使你?来找我?,是因为别人,可我?还是很开心,或者……能见到你?,我?就很开心满足。”
    “那师兄答应我?的事?”
    越辞取出丹药,放到薛应挽手上:“行刑台的第一个晚上,亥时,你?去提前喂给萧远潮,让他能恢复体力,之后……到山下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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