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砚之此人的身世可堪玩味。
    他表面上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 实则在天嶷山竹林中讲学多年,信徒众多,人称“梅骨先生”, 乃是?御史大夫陈辅的关门弟子?, 陛下忠心耿耿的心腹之一。
    另外,他一身清骨,不为五斗米折腰, 是?朝中科举考试制度的首创人,曾帮陈辅写过檄文, 专门讨伐琅琊王氏。
    文砚之能?和王小姐结合, 纯属一个?意外。王小姐得?了一种怪病, 发作时,全?身血液寒冷冻结。
    满庭御医皆束手无?策,唯有文砚之凭借着祖传偏方,治好了此病。
    王小姐因此感恩戴德, 退掉了原本的婚事?,下嫁给了文砚之。
    据说, 文砚之的婆婆是?解蛊圣手, 文砚之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医术。文砚之和他婆婆,是?世上唯二两个?能?治好的王小姐病的人。
    郎灵寂翻罢了文砚之的生平卷宗,吩咐人去把?文家?那位婆婆找到, 眸似瘆人的幢幢鬼影。
    旁边, 陛下昨夜交上来的文章还没批改。虽然他这帝师已形同虚设了, 当一天帝师, 便要负起?一日的责任。
    他执起?墨毫。
    太极殿,照例讲解完了今日课业《儒经》《孟子?》后, 司马淮问道:“昨日朕写的文章老师看了吗,为何不提修改意见?”
    郎灵寂道:“微臣看过,无?甚修改之处。”
    文章是?一篇拟用科举考试制代?替九品官人法的初步设想,往常都遭到帝师的严厉批驳,今日竟毫无?回应。
    司马淮存心试探,“帝师也认为文章中朕的想法正确?”
    郎灵寂淡淡,“陛下所言,很有道理。”
    九品官人法靠裙带关系铨定九品,选人权力掌握在豪门世家?手中。
    而科举考试,凭一张试卷评判真才实学,不分贵贱,人才皆归帝室。
    两者究竟哪一个?对?皇权有利,不言而喻。
    司马淮暗嗤,到底是?被琅琊王氏抛弃了的无?根浮萍,丧家?之犬,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今我为刀俎人为鱼肉,即便郎灵寂有意投诚,他未必肯收。
    “哦?帝师何以这般认为?”
    郎灵寂平铺直叙道:“陛下想重振皇权,任用寒门是?善策。豪门子?弟有家?族依仗难以操控,而寒门全?无?根基,只能?效忠于陛下您。”
    这是?普天皆知的事?实,早在司马淮计划之中,自不用旁人多说。
    司马淮嘲讽,“帝师从前总向着琅琊王氏,如今口风竟变了。”
    郎灵寂亦心冷地笑了,“没有什么向着谁不向着谁的。”
    水火不容,黑白对?立。
    他与琅琊王氏,是?强烈的对?冲关系。
    司马淮又问:“那帝师以为朕具体该任用谁?”
    郎灵寂道出了那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答案,“文砚之。”
    司马淮故意道:“王家?的女婿?朕并不熟悉。而且那人身在豪门,并非帝师方才所说的‘寒门’。”
    “但?那人一身才华,人品卓绝,满腹经纶,堪为朝廷栋梁。在入赘王氏之前,他确是?陛下想要的‘寒门’。”
    司马淮当然晓得?文砚之的出身,此时却装聋作哑,“人人皆知文砚之即将入赘王氏,帝师此时提议任用,怕是?把?朕当枪使,蓄意对?付琅琊王氏吧?”
    郎灵寂澹静,“微臣不敢。任用与否全?凭陛下。不过……”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下,“文砚之入赘了王氏之后,似乎决定终生不仕呢。”
    司马淮猛然抬首。
    “什么意思?”
    郎灵寂轻轻道:“豪门的规矩,入赘王氏者必须一生放弃仕途,在后宅侍奉小姐。”
    司马淮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帝师你当初不也是?王家?女婿……”
    “可微臣并不是?赘婿啊。”郎灵寂道,“一介寒门娶了琅琊王氏嫡女,王家?爱护女儿,提出这要求合情合理。”
    他顿了顿,半真半假,“毕竟不是?谁都有福气娶王氏小姐的。”
    司马淮的计划本是?先让文砚之勾引王姮姬,破坏王郎两家?的婚事?,待这场风波过去后,再让文砚之入朝为官,助自己?一臂之力。
    谁料王家?来这么一手,直接断送了文砚之的仕途之路。
    文砚之……竟然答应了吗?
    文砚之不会入戏太深,真的爱上王姮姬了吧?
    司马淮疑云大作,“理虽如此,帝师刚遭退婚,就这般宽怀大度地向朕举荐昔日情敌,透露王氏的秘密?”
    “时过境迁了,何必在意。”
    郎灵寂云淡风轻,似最清白不过,“而且这也不算什么秘密,王氏满门皆知,连个?洒扫仆役都晓得?。”
    “陛下您一人蒙在鼓里罢了。”
    入夜,司马淮辗转反侧。
    脑中反复萦绕着郎灵寂的那番话,越想越心焦,呼吸跌宕起?伏。
    这是?他和帝师第一次心平气和谈话,就爆出这么一件大事?。
    司马淮无?法平定。
    琅琊王氏,真霸道,真狠呐。
    强硬要求入赘女婿放弃仕途,轻飘飘一句话,毁了寒门的终生。
    本朝素无?入赘者不能?做官之说,便是?公主的驸马,也正常享有官位。
    细究的话,王戢娶了皇姐襄城公主,也得?放弃爵位降为平民,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本以为赘婿只是?名?头上难听些,没想到王氏的“赘”,是?有实际意义的。
    王氏一句话,搅乱了他所有规划。
    这样苛刻的条件,文砚之竟没跟他禀告过。八成文砚之也动了凡心,真的想娶王家?小姐。
    司马淮坐起?身,浓浓吐了口浊气,今夜注定无?眠。
    翌日,司马淮遣人赏赐王氏,并在礼物中暗藏纸条,要文砚之秘密出来一会。
    他们君臣暗中协作,万万不能?让琅琊王氏察出端倪,连王姮姬也要瞒着。
    面对?皇帝口口声?声?的质问,文砚之无?可辩驳,唯有叩首认罪,“微臣辜负陛下,求陛下微臣死罪。”
    “竟真有此事??”
    司马淮大为愠怒,“王太尉要你放弃仕途这么大的事?,为何不跟朕商量?你知道放弃仕途意味着什么吗?”
    若非帝师透露,他这皇帝还被蒙在鼓里。
    文砚之愧然道:“微臣出身寒门,人微言轻,如果不答应王太尉的条件便无?法娶九小姐,无?法完成陛下交付的使命。事?急从权,请陛下谅解。”
    他一开始接近王姮姬确实有目的的,拆散王姮姬和郎灵寂,使琅琊王氏与琅琊王无?法联姻结盟。
    王姮姬是?琅琊王氏与琅琊王之间的纽带,王姮姬如果退婚,两者必定反目成仇,一削为二,各个?击破便容易了。
    但?后来,他和王姮姬相处融洽,相谈甚欢,写诗骑马做梦……
    他瞧她一个?千娇百媚的贵女被毒害却有冤无?处诉,看似幸福,王家?人却无?一信任她中情蛊的。
    他开始怜惜她,理解她,设身处地为她考虑,甚至“多此一举”焚膏继晷地为她研制解药——虽然这跟他的任务毫无?关系。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沦陷了。
    他肃清了她身上的蛊毒,也萌生了爱意,再不舍得?放手。
    他想娶王姮姬为妻子?,共挽鹿车。
    他想守在她身边,一生一世这么走下去,不让任何人再毒害她。
    即便他只能?当个?地位鄙薄的赘婿。
    他萌生了过平凡日子?的念头。
    司马淮长?叹一声?,道:“罢了,朕理解你的苦衷。王氏霸道蛮横,门高非偶,这不是?文卿你的过错。”
    抬手将文砚之扶起?,“他王氏让你放弃仕途,朕可不答应。朕拟封文卿你为太常博士,掌礼仪、祭祀等规矩和传统,以儒生的身份襄助朕一臂之力。”
    文砚之正自愣神?,猛闻司马淮这般话,立即道:“陛下不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微臣已答应了王太尉和王小姐,一生再不入仕的。”
    司马淮脸色顿时沉下来,“文卿何以此言?”
    君子?一言固然是?驷马难追,可门阀不是?君子?,是?朝廷的毒瘤,过于重视承诺只会误人误己?。
    现在是?搬倒那些作威作福的门阀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抓必抓。
    “当初文卿你归隐,养望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匡扶社稷、报效国家?吗?清清白白地坐朕的太常博士,比当恶臭的豪门赘婿好太多了。”
    想想王氏给他的那些凌辱,鄙视。
    堂堂七尺男儿,用膳不能?上桌,妻子?坐着丈夫站着服侍。
    王家?有什么秘密都背着赘婿,甚至将来生下的孩子?也姓“王”,没文砚之半分干系。
    而且,王姮姬内心深处真爱他吗?怕是?只把?他当研制解药的工具吧。
    大家?族永远是?人吃人。
    “豪门成婚只是?一场游戏,文卿别太上瘾了。”
    司马淮点出,“你的任务就是?离间王姮姬和郎灵寂,拆散琅琊王氏语琅琊王,如今目的已达,该抽身而退了。文卿满腹才华,不该沦落为赘婿,草草一生。”
    文砚之闻此,陷入深深的泥潭之中,纠结万分。
    出仕,必定万分对?不起?蘅妹。
    不出仕,又是?对?君王不忠。
    当官与娶蘅妹,必定要选一个?。
    文砚之担忧道:“可微臣与王小姐成婚在即,就算微臣有心离开,王家?不会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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